江映悄無聲息在陰影裡坐了許久。
他垂着眸子,眼前突然晃過一隻白生生的手。
陸千景拎着酒壺,越過半個桌面往黎枝杯中灌酒,又給沈彥啟灌滿。
心上籠了疑雲,别人聊得高興她插進去做什麼。
陸千景壺嘴對準沈彥啟酒杯時故意讓酒壺稍放平些,從壺嘴中瀉出的水流拉成一根銀亮的細線,酒香在空氣中飄散,清冽香醇。
她盯着那條細線的時候十分認真,好像能從細線裡頭看出什麼東西,感受到江映不滿的目光轉移到了她臉上,順勢收起手,将頭轉向江映。
等擺在他面前的杯面浮出一點液體,她笑得親熱,
“喝酒,喝酒。”
黎枝驚覺她一個勁和沈彥啟玩鬧,忽視了旁人,不免有些尴尬,舉起杯盞在敬酒了一圈,略帶讨好:“江大人我敬你一杯。”
江映沒碰那杯酒,等沈彥啟又灌下一杯,江映才舉着酒杯對黎枝:
“我還有件事想請教黎姑娘。”
陸千景盯着那杯面,平滑的水面晃了一圈,她心焦得很,偏那杯酒被端得極穩,就是沒傾斜着溢出杯口。
“江大人請說。”
對着江映那張并不溫和的臉,黎枝正了正身形。
“我來京城也有兩年,謝家二十年前的舊案卻沒聽多少人說過,就連沈大人與當年主審此事的官員談過,都對此知之甚少,黎姑娘當年年紀應是不大,怎的像是親眼見過一樣,就連和尚每天晚上與謝誠聊佛法都知道,若是聽人說的,又是聽誰說的。”
黎枝道:“我也是各種傳聞七拼八湊湊起來的。”
江映道:“民間都傳修定和尚是兇手,”他調整了呼吸,
“聽姑娘的意思,是想替兇手翻案?姑娘可是認得那和尚。”
黎枝刷的流下兩行眼淚,“江大人為什麼要這樣問,難不成疑心起我來了?”
“我......”美人淚眼兮兮,江映顯然不知該怎麼應付。
沈彥啟蹙眉:“江兄,二十年前的舊事,諸多細節經不起推敲,少不得許多人胡編亂造。”
陸千景皺眉:“江映,剛才你不也說和尚冤得很,就許你覺得他冤枉,不許别人覺得?”
“積香寺後殿供着許多牌位,隻有一塊還供奉着長明燈,就是修定和尚的,這附近别的人早就搬走,想來給和尚祭掃的也隻有黎姑娘......如果隻是個可憐修定的陌生人,怎能做到十幾年不走,隻為了上一炷香?”
沈彥啟與陸千景看向黎枝。
“你去了後殿?你居然敢去後殿。”
黎枝臉色疑惑。
傳聞裡失蹤的人就是在後殿與狐妖辦成的尼姑厮混。
她皺起眉頭,似是不知如何解釋而犯難,然很快她眉頭舒展,唇角笑得苦澀,
“你去後殿見了和尚牌位,就沒看見那個七旬老頭,他長住廟中,聽說早些年得過那和尚幫助,香火是他供的。至于我為什麼一直在這......”她像是吞下一塊巨石,
“我父母都是謝家下人,我原是謝家家生的婢女,随着主人家上山避暑,不料主母慘遭毒手,主母走後,老爺也不願久留京城,發賣房屋下人,獨自去了南方。就是因為離了謝家,我爹娘才在這山腳下買了間小店。”
“謝家出事時我六歲,侍奉在夫人身側,夫人待我極好,如親女一般,我自然希望能找到謀害夫人的真兇。”
她清透的嗓音帶着濃重的哀傷,
“我至今守着這孤山,也存了等真兇現界的願,好告慰主母亡靈。”
沈彥啟擡眼看她,眼中情緒波動,贊歎道:“黎姑娘有這心意,崔夫人在九泉之下也可少許欣慰。”
日頭稍斜,院落裡樹和小屋的影子都被拉得老長,沈彥啟解開拴馬的缰繩,身上還帶着殘留的酒香,氣味遠不如他喝慣的香醇,卻透着少見的清冽,那滋味仍留于唇齒之間。
馬打了個響鼻,他回望着小屋,黎枝亭亭而立,神色仍帶寥落。
他心中微有抱歉。
如此有請有義的姑娘,可惜那真兇恐再難找到。
黎枝悄悄拉住陸千景,打着斜眼瞟江映:
“陸小姐,江大人也太可怕了,他怎麼突然那樣問我,難不成他還能疑心是我害了夫人,”她頓了頓,
“這麼問倒也沒什麼,就是,他那眼神吓死人了。”
陸千景心中哼笑,是啊,哪有沈彥啟和氣。
“他就是這個樣,對你算是客氣了。”
“可我并未得罪他啊。”黎枝委屈。
“黎枝,記不記得那天在蒼梧山上。”陸千景眨眨眼。
想起那晚黎枝仍心有餘悸,但她眼中飄過的不是蒙面人而是江映看杜懷月的眼神,眸子忽閃一下:
“我知道沈大人與杜姑娘是一對,就不知道江大人和杜小姐又有什麼關系。”
陸千景傻了,心中感慨女人的直覺怎麼能這麼準,黎枝連這都能看得出來,察言觀色已經到了無可附加的境界。
真像回旋在嘴邊,她咽了咽口水。
畢竟前不久才剛和江映保證過不會告訴旁人他與杜懷月的事,要實現在全抖出去算什麼。
“你真是要急死我。”
陸千景看到黎枝殷切的眼再忍不住,拉着黎枝靠得更近一些:“他不希望杜懷月心愛之人去看别人,剛才你和沈公子靠得太近,他不高興了,不是真的針對你。”
黎枝微微蹙起眉頭:“他怎麼這樣啊?要是沈彥啟當真棄了杜小姐,他不該開心才是?”
陸千景故作深沉:“這就是你不懂了,他是君子,君子有成人之美。”
黎枝宛如聽到最好笑的笑話,再也忍不住扶着牆彎腰大笑不止。
“陸小姐。”樹下江映聲音響起。
“哎!”陸千景回道,她走時不忘叮囑黎枝千萬不要告訴别人,尤其是不能問江映。
黎枝道:“我可不想再與他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