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個欲言又止的妯娌與她說了許多往事。
回想起來酸澀無比。
她挑着些能說的說與陸千景聽。
江家所在的一帶稱得上人傑地靈,三朝名相杜冶就住在江家附近。
多年前,杜冶第一次被彈劾罷官,歸鄉隐居,他幾個兒子都留在京城,隻帶了小孫女杜懷月回去,閑居家中無事可做,便留意起附近喜好讀書的孩子。
江映自是入了他的眼,親授詩書,師生相得,李侍郎那等不入流的房師無法相較。
江映常常出入杜府,杜懷月亦跟着杜冶讀書,青梅竹馬窗下共讀積攢的情誼,後來人如何比得。
除了杜懷月,他還能在乎誰?
陸千景聽得起勁,向李雲舒投去疑惑的目光:“姐姐怎知道這些。”
李雲舒幹咳兩聲,道:“其實兩年前就已定了親,江映硬是拖了兩年,我着人打探才知道這些。”
陸千景臉上笑容僵了:“姐姐早就知道,還要把這門親事塞給我?”
“你要是實在不想嫁給江映,可以與爹爹娘親說的。”她誠心誠意抓起陸千景的手,放任眼淚嘩啦泛濫,“妹妹,我其實不怨你受苦。”
陸千景搖搖頭,差點憋不住“嗤”地笑出來,“江映當真那麼喜歡杜懷月?”
“是。”
李雲舒秀眉緊蹙,遍布疑雲的眼睛望着她。
“姐姐,不用麻煩了,沒事的。”
陸千景這下安了心。
江映大概要被人吊一輩子,那個假婚約正好維持下去,免得她還要找别人。
再過不久她就會離開這裡回到陸家。
等上了船,江映會在半道往東走,從更快的海路去順州。而她則一直南下,沿着來路回陸家。
回到陸家,大約就真的入秋了,源城雪白的高牆錯落層疊,瓦頂是黛青的顔色,柿子樹長得比院牆還高,葉子全落光了,挂着一樹金黃的柿子。
她與江映登船那日天陰霧起,江風蕭瑟。
李侍郎似乎生怕江映半途反悔,又怕江映會在陸家故技重施,重新上演退親的把戲,親自前來送行,他眉頭擰成一個川子,雙目慈愛,千叮萬囑:
“賢婿此去切記心念皇命,務必要把朝廷差事辦得妥帖,遇事冷靜,公正處之,莫負皇恩!”
江映哪怕有千萬個不情願,為了挽回岌岌可危的師生關系,還是露出一個笑容,像是一個最體貼順從的女婿。
“嶽丈放心。”
江風吹得李侍郎眼睛泛起淚花,“賢婿此去陸家,必得小心謹慎,我兒乃是陸家養大,陸氏之恩重于千鈞,切不可怠慢!”
陸千景眉頭一挑,一直渙散的眼神忽地聚焦,李侍郎這是在點江映呢,拐着彎罵他當時退婚蠻橫又無禮,她偷偷觀察江映神色,這人臉色果真難堪幾分。
江映似咽淚道:“嶽丈教誨,小婿定當銘記。”
“賢婿!!要時常來信。”李侍郎铿锵道,李家仆人動容擦淚。
“小婿每到一處就會回信。”
“賢婿定要擅自珍重,愛惜小女,代我與陸氏夫婦問好。”
“小婿謹記,定當護好二小姐。”
陸千景哆嗦一下,眼前發黑,江映裝起來還真是有模有樣。
“賢婿!”李侍郎深吸口氣,胸腔劇烈抖動,他一隻手已經架在江映肩頭,陸千景轉過眼不忍直視,那隻巴掌定要重重在江映肩頭拍幾下,與此同時,江映脊背挺得更直,目光如炬、視死如歸,風蕭蕭兮易水寒,自覺做好接下幾掌的準備。
她仿佛被震得頭暈腦脹,這兩個人什麼時候感情那麼好了,她掏出帕子擦眼睛,這舉動觸動了李侍郎,他忽地動情對陸千景道:
“我兒莫哭!”
陸千景亦是動情,哀愁對李侍郎道:“爹爹生我辛苦,教我誨我,舐犢情深,爹爹年事已高,女兒不能于膝下盡孝,實感心愧,人吃五谷,焉能無病,若是爹爹......”
“咳咳。”李侍郎面有菜色,一瞬間仿佛真受了涼,陸千景轉頭含情脈脈看着江映,
“夫婿此去前路漫漫,若遇不測......”
“你們走吧。”李侍郎把他們往船的方向推,岸邊送行的人很多,大多收斂着哀哀抹淚,又不敢當真痛哭惹家人憂心,哭得泣不成聲如喪考妣又似寡婦上墳的僅此一家。
路過的人太陽花一樣扭頭。
我也不活啦!
“嗚嗚嗚,嗚嗚嗚。”陸千景帕子擦淚,她話還沒說完,被江映拖着半推半就朝登船的地方走去。
江映面色鐵青,眸子裡擠出的暖意被風吹散,陸千景盯着那郁憤的臉笑岔了氣。
她素來知道江映能忍,面對沈彥啟能裝得平和沉穩,對着李侍郎亦沒太多破綻。
可惜李侍郎太過投入,沒發現江映被攥出褶皺的袖口。
大船行速越來越快,江水茫茫,煙波滾滾,很快岸上揮手送行的人變成一個個小黑點,繁華的京城消失在濃霧之後。
李家、平成侯府、嘉甯公主、沈彥啟都離她越來越遠,猶如甩掉了巨大的包袱。
江映一等到看不清李侍郎的臉,收起袖子扭頭就走。
陸千景從行禮上解下風筝,尋了個沒人的地方雙手猛地把風筝抛起,隻要船開得夠快,她不用跑也能放得起來。
她盯着一頭朝地面紮下的風筝,無語凝噎。
“現在刮的是北風,船向南行駛,你順着風走,怎麼可能飛得起來,你得跑着才能放起來。”
陸千景回頭,江映什麼時候來了,方才還厭煩的臉正不懷好意淡笑。
“怪不得江兄一直往這邊看,陸小姐在甲闆上放風筝,萬一掉下船怎麼辦?”
陸千景半晌才反應過來,沈彥啟?
她惶恐轉身,一張俊朗的臉撞入眼簾:“沈......沈公子,您怎麼也來了。”
沈彥啟笑笑:“怎能不來,怎能讓江兄一個人去南邊查案,自己在京城逍遙快活。”
陸千景抱着風筝,往後退了兩步:“沈大人真有古君子之風。”
沈彥啟不好意道:“分内之事,何談君子。”
江映微微蹙眉,語氣不善:“陸小姐誇人隻會這一句?”
他情緒微妙變化的原因陸千景找到了。
來的不止有沈彥啟,還有杜懷月,穿着鵝黃襦裙的少女在蒼茫山水間成了唯一一點溫暖的亮色,幾縷黑發掃過她眉前,沈彥啟細心地替她绾到耳後。
“彥啟,阿映,我找了你們好久。”她突地瞧見陸千景,溫婉道:“千景也一起去嗎?”
陸千景正想着她說的是去哪裡,江映替她回了:“她回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