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件事情并非無迹可尋,早在很久之前,和名為索爾多恩交集的人都曉得這個:這個有着一把亞麻色胡子、身高體壯的男人老愛樂呵呵地給人忙前忙後,在沒什麼事幹的日子裡,又會沉悶地坐在角落,喊他幫忙可以,喊他玩樂,十次有八次是推辭的。
“來打牌啊,索爾多恩!”
“大人不讓賭博。”他悶聲悶氣地說。
“嗨,那是不給大賭啊,我們不賭票子,押點明兒個誰幫誰多背一捆柴之類的事情。”
“好吧,我來。”
他這才搬過凳子,坐下來,牌是他們偷偷用樹皮做的,三個人有三個人的玩法,五個人也有五個人的玩法,他一邊随便出牌,一邊聽别人講閑話,内容也是大差不差的,抱怨天氣、抱怨收成、抱怨與别人之間的争執,一不留神,牌掉進了正在燃燒的火盆裡。
“哎呀,你看你,這下沒法玩了。”
“再做一張嘛,又不麻煩。”
“誰知道掉的是哪張?而且我好不容易來一副好牌,重打啊?沒門!”
索爾多恩突然伸出手,去扒拉哪張燒到一半的牌。
“别,燙手啊!”
“我去,老兄,沒必要吧。”
牌上依稀還能看得見歪歪扭扭的數字和花紋,他把牌遞給掉牌的卡伊亞,對方接過之後,瞅了瞅那張牌,後來又和他聊上了天:“你說你,怎麼老一副不開心的樣子。”
“沒活幹啊。”
“這活不是天天有嗎?哪說的沒活幹,你這不是還天天去給别人幹活。”
“是啊,但那些做下來,都不是我愛做的。”
“還給你挑上了,嚯,那你講講,你愛幹什麼,我和總管可有交情了。”卡伊亞說。他其實這話說得不太對,隻要不是太刺頭的,總管赫爾澤還是願意在不那麼忙碌的時候停下來聽别人講話的,那等于所有人都和她有交情。
沒怎麼找總管說過話的索爾多恩說:“我?我也說不清我愛幹什麼,不過我生前是捕魚的。”
“那你的愛好就是打漁。”卡伊亞說:“但這兒的魚嘛,有一陣沒一陣的,這樣,我給你介紹個搓會搓繩子的小夥子,他最近和我妹妹走得近,你自己做張漁網?你會做漁網吧?”
“那當然,我閉着眼睛都能編……你還有妹妹?認的?”
“親的,我還有一個姐和一個哥,不過呢,他們很早以前就和我們分家了,不然八成還能在這裡團聚呢。我們都是被地主打死的,我還以為她至少能活命,睜眼一對賬,我倆壓根就是前後腳咽的氣……”卡伊亞揮揮手:“不提這個了,總之下次别去火塘子裡撈東西了,燙得慌吧?”
從此索爾多恩就開始編起了漁網,他先搞到了一根骨頭,慢慢磨成梭子的形狀,在領主分發憑證後——這實在是幫了大忙了——他用攢到的“積蓄”去搞了網闆,然後開始将麻繩一點點地編起來,好的漁網必須松緊有度,保持一緻的間隔,不過,每天還有那麼活要幹呢!他打定主意,把空閑時間都花在這上頭,如果有空,他還想做一根釣竿……
“你織這個做什麼啊?”挎着面包籃的莉莉娅路過,她好奇地打量了兩眼:“網?需要去捉點什麼嗎?而且馬上要到吃飯時間啦!”
“我想,也許等以後用得着呢?我之前還聽領主嘀咕過,他需要個什麼魚,等他要,他要什麼,我就給他弄來什麼。”
“哦,”她想了想,幫領主打漁,那确實不該耽擱!于是她悄悄地把自己賺來的面包放在他的身邊,免得他挨餓,他幫過自己呢;沒過多久,從植物園收工的孩子們——這時候已經增加到了七八人,他們看見他在編織的東西,嘩啦一下圍了上來:“你在做什麼?編漁網?”
“是……我想以後可以去捕魚……”
“編漁網還需要網墜啊!”瑪麗薩說:“怎麼你沒有呢?”
“我還沒來得及去找,最近太忙了。”
“那好辦,喂,我們去給他找點石頭!”
孩子們又吵吵鬧鬧地散開,本着玩樂的态度,給他找來了形狀大小都不一的石頭。
這原本是他一個人的事,一個人的網,到底是怎麼把那麼多恩情、那麼多期待網進來的呢?他是個生前碌碌無為,死後也沒有什麼目标的家夥,何德何能獲得如此之多呢?他想不明白,一心把生前爛熟于心的手藝再次展示出來,不是所有人都了解并知道自己想做些什麼……在一個雨滴溫柔的清晨,是的,他們自打下來後,就不說黎明,隻講清晨……他終于帶上了他的一切,往暴漲的河邊走去。
講不清這是職責、信念還是期待,河水沒過他的腳踝,腿肚,泥沙被河流一點點卷走,在霹靂當頭而下時,一條肥碩的魚從水裡躍出,繼而消失不見,有魚,這裡有魚!他把網一抛,沒過多久,網到了第一條,索爾多恩很高興,這一條可以給卡伊亞,他還需要弄到更多魚,他要給贈予他面包的莉莉娅、要給那幫淘氣的小孩……最大的一定要獻給領主……雖然人不能和魔鬼相提并論,但任誰看着法爾法代,都會下意識地覺得……他看上去真的太年輕了……
之後就沒那麼順暢了,桶裡的魚多了不少,但雨越來越大,鑽心蝕骨啊!網的拉力越來越沉,他一個踉跄,差點沒能站穩腳跟……魚正拼命地往前掙,他隐約知道水裡有水草可以淨化黑雨……
但如果整個人都泡進水裡,又會很快失溫,他死命拽着網,又好像他拽的并非是一張普通的漁網,而是反複無常的、時而平靜愉快,時而暴怒且不可捉摸的生活,而他光是拽住這張網,就已經竭盡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