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冕沒有想到,堂堂一個淮王府居然沒有府兵,甚至連尋常官宦人家的護衛也沒有。
此刻,他正好披着外衫立在檐柱下,雀替的暗影打在他的臉上,讓他近乎半張面容藏在黑暗裡。他喜歡這樣藏匿于暗處,在足夠的安全感裡不動聲色地隔岸觀火。
元慶匆忙之間隻得趕鴨子上架,将王府粗使的下人全部調遣出來,各個嚴陣以待展開成一條線,将李承冕的院子包圍起來,這些下人平日頂多就是下些勞力,看着壯實,甚至沒有像樣的武器,隻能算是充當一層肉盾。
不過值得慶幸的是,走水的地方離李承冕的内院隻隔了一道牆,西側的廂房,本是用來置放雜物的,将将燃起的火勢迅速地被撲滅,沒有什麼人員傷亡。
大家七手八腳地拉水梯車時,将隔牆裡一株長得不錯的柿子樹撞得七零八落,人來人往踩得稀碎,軟塌塌的柿子攤落在地上,簡直讓人沒辦法下腳。
李昇快步沖了進來,左腳的鞋子随意趿着,腰帶也未扣好,披着衣衫徑直朝李承冕跪拜下來,“臣弟救駕來遲,還望皇兄寬恕!”
他又微微擡起頭,小心翼翼道:“皇兄可曾受傷?這幫賊子真是活膩了,可惜臣弟府中人力綿薄,離這兒最快的也就隻有皇陵的孝陵衛了,皇兄您看臣弟是否将他們調過來?”
李承冕眉頭一揚,點向屋脊上的人影,“既然府内有這等高手,還要什麼孝陵衛?”
李昇仍舊跪在地上,他随着李承冕的目光轉過頭望去,天際翻開了一層魚肚白,聞淵攻勢迅猛将對方殺了個落花流水,可惜狗入窮巷人多勢衆,他總歸是落了下風,十幾個身影瞅準了時機索性連番上陣,打算逐個消耗他的體力。
“锵!”一聲響,一柄軟劍蜿蜒而上,纏繞住頭先的一名刺客的斷刀,薛見微将圍攻的一幹人等打散開,她偏過頭,悄聲道:“行了,你得盡忠職守,這裡有我。”
聞淵一刀将兩人距離砍開,不屑道:“侍燈司死光了,也輪不到你來出風頭!”
薛見微劍招不減,用隻有兩個人能聽見的音量坦白道:“我也不太想出風頭,但又不願親眼瞧着讓你丢了楊司使的臉面。”
果真,一提到侍燈司楊司使,聞淵的薄唇緊閉,唇角向下,他沉默着配合起薛見微的軟劍,一刀一劍頗有默契,就像以前無數次出使楊司使布置的任務一般珠聯璧合,所向披靡。
那些刺客很有眼色,膠着幾番,見無法讨得好處,趕緊鑽個空子倉皇而逃。
薛見微本想抓住一個回來仔細審問,但聞淵已經率先追趕了出去善後,她曾經吃了這種調虎離山的虧,當下見好就收,抽空朝下瞥了一眼,正好和李承冕四目相對。
短暫的死寂之後,李承冕擡手鼓掌,朗聲道:“好身手,淮王府裡真是卧虎藏龍呐!”
空曠的院子裡回蕩起李承冕蕭索的掌聲,明明是掌聲加誇贊之語,但從李承冕的口中講出來,更像是一條陰冷的蛇裡亮處毒牙之前吐出的信子,更加令人不寒而栗。
“皇兄說笑了,這位薛娘子是母家遠方的表親,也是為了孩子來毓秀書院求學,恰好近幾日借宿在此,我這妹子少時曾得僧人指點,學過點微末功夫,不值一提。”李昇闆着臉呵斥道:“還不趕緊過來叩見皇上。”
于是,薛見微便順從地跪在李昇身後,埋頭伏在地上,聲情并茂地喊道:“民女叩見陛下,恭祝陛下龍體萬安,洪福齊天。”
磚石泥濘潮濕,點綴着零零碎碎的紅色柿果,給這荒唐的一夜恰到好處地添了一筆色彩。
李承冕從暗影裡走下踏跺,潮濕的磚石上,一腳踐踏上墜落的柿果,他的腳步越過李昇,黑色的靴子一步一步靠近薛見微。
豐碩的果肉在李承冕的腳步下發出粘膩的聲響,細微末節盡數鑽進薛見微的耳朵裡,猶如溺水的呼救,她屏住呼吸靜靜等候。
俄頃,李承冕停住了腳步。
“都退下吧。”
薛見微松了口氣,“叩謝陛下!”
天亮了,這一夜總算過去了。
等李承冕先行離去進入内院,李昇才将薛見微攙扶起來,“如何?可有受傷?今夜幸虧有你在,否則稍不留神我就要遭了滅頂之災。若不是想着你提及他是真的失憶,即使要受罰,我絕不允許你做出這等危險之事。”
薛見微緊緊拽着李昇的胳膊,隻是跪了一會兒功夫,膝蓋依舊是疼得鑽心,她另隻手揉搓了幾下膝蓋,緩緩道:“方才我有意跪在此處,便是為了引誘他下來試探一番失憶之事的真假。”
面對李昇疑惑的眼神,她環顧四周确定安全,才小聲道:“倘若失憶為假,他便不會走下來。”
薛見微踮起腳尖,扯下稀稀拉拉的樹梢,摘下一顆圓潤的柿子,指尖輕輕一掐,汁液緩緩滲出,流了一手。
而适才被李承冕踐踏過的柿子變成一地殘渣,凝結成塊,聚成一股甜香揮之不去。
元慶在一旁安排接下來守院的下人,有幾個婆子開始打掃院落,一婆子擦拭着地闆,忍不住惋惜道:“這麼好的柿子,真是糟踐了。”
李承冕的秘密,是她為數不多見過的狼狽模樣,也是這一輩子她走上這條不歸路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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