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見微腦海中轉了個彎兒,斟酌了片刻措辭,故意将話語說得極為隐晦,“觀天司的前任司使,将這三條黃表紙貼在此處,我猜測是為了日日提醒自己,莫不是為行不軌之事而用了一些秘不外宣的法子?”
黃表紙加朱砂字,難怪這幾日過去了還能完好地挂在屋檐下。想來州府的人和李昇的人,也是忌諱此物而不願意觸碰。
“觀天司曆來掌察天文祥異,鐘鼓漏刻,寫造曆書,供諸壇祀祭告神名版位畫日。先皇極為看重陳繼廣的才學膽識,你想的事情過于荒唐,絕無可能。”
這話不假,許是“荀龍入星”的吉兆,和光帝登基之後十分器重觀天司,直到陳繼廣辭官後才逐漸沒落。
薛見微一拍腦袋,“咱們認不得這上面的字迹,可以尋找洞虛道長一探究竟啊!”
“不可!”
李承冕斷然決絕,“此事極為隐秘,不可道于外人。”他将手中快要燃盡的蠟燭熄滅,換上一根長一點的白燭,“屋子裡還有些許書籍,不妨看看有什麼線索。”
“我去翻翻書上可有什麼相似的字迹。”
薛見微朝裡屋走去,卻不見李承冕跟上來,她一回頭,隻見李承冕在打量院子角落的一個绛紅色寬口的陶缸,大缸上壓着一塊竹篾席子,隐在一處毫不起眼,怎麼就引得他的注意?
薛見微眉頭一沉,當即揚聲道:“你不同我一起進去麼?”
李承冕背着身子沒有立即應答,這宅子破舊不堪,但新增的腳印大部分積聚在庭院之内,這相隔甚遠的陶缸周邊卻有些新的腳印,竹篾的席子是被什麼利器割斷倉促蓋上的。
他伸出手正欲掀開席子,憑空多出一雙手按在他的手掌之上。
薛見微笑着問道:“這陶缸一般是庭院中蓄水所用,你若是渴了,我幫你尋點幹淨的水源。”
李承冕觸電般迅速彈開被壓住的手,也不看她,隻是定定地垂眸,躲開薛見微的視線,問道:“缸裡是什麼?”
“大概是陳年雨水吧!有些家裡會備着這種水缸積蓄些無根之水。你知道的,文人墨客嘛要用無根之水煮茶釀酒。”
薛見微趁機接過李承冕手裡的蠟燭,“天色太暗了,你離我太遠不甚安全,咱們一道進去吧。”
李承冕點點頭,僵着轉身進了屋子裡。
薛見微一顆懸在嗓子眼的心,終于規規矩矩躺了回去。
若是李承冕執意要打開陶缸,便會發現缸隻有十幾個圓滾滾的柿子,溫潤乖巧地侯在缸底,見不得光。
這是薛見微方才趁着李承冕暈過去時,匆忙摘下來的果子,沒有地方擱置,隻能暫且藏在此地。
不料,還是被李承冕察覺了些許端倪。
她心中磊落勸解自己,隻是盡了職責做好一個護衛的本分,并沒有什麼其他雜念。
兩人進了宅子東側的屋子,看樣子應該是陳繼廣平日的書房,屋中竹椅斜卧,書卷零亂散于案幾,長桌上陳列的一些有用的東西,已經被州府衙門的人提前取走了,筆架傾倒,筆杆交錯縱橫,房間裡七零八落散着各式的紙張揉做一團,張張紙箋飄落如殘葉。
薛見微随手撿了幾個,不外乎是一些寄情山水的詩詞。
她見李承冕神色安甯,靠在架子前翻閱書籍,手上拿着一本平平無奇的《燎陽廣談》。
薛見微幼時曾在家中見過此書,她閱過幾頁不外乎是記載了一些異地的風土人情,很是枯燥無味。
但是家中汗牛充棟,她為何會對這一本印象深刻,皆是因為當年這本書被她偷偷取走後浸了污漬,損毀了好幾頁。父親為了懲戒,讓她抄錄了一本書。幸好整本冊子不厚,她足足抄了三日才算完事。
一時之間,憶起幼時的往事,不免有些傷情。
薛見微打趣道:“這本書有什麼新奇之處麼,教你看得如此着迷?”
李承冕将書籍塞回架子裡,淡淡道:“不是雕版印出來的,是人為抄錄的。”
“怎麼看出來的?”薛見微将縫隙裡的那本薄薄的冊子翻開一看,頓時渾身如墜冰窟。
蓼藍色的書皮翻開,發黃的竹紙上隽秀的字迹,不是别人,正是幼年時自己抄錄的那一本。但是盡數被重新裝訂了,内裡完全沒有變化。
這不可能,父親入宮失蹤後,家中東西早已變賣,陳繼廣絕無可能會拿到這本《燎陽廣談》。
薛見微寬慰着想到,自己當年在侍燈司時也抄錄了不少書籍,有人同自己的字迹相仿也不算罕見。
她輕車熟路,翻到其中一章,原文中本是“曲水入于河,轶為湖澤。”她在抄錄時為了避開父親薛轶的名諱,故意将“轶”寫為“溢”,為此父親還說誇贊說此“溢”更為貼合。
眼下,她的食指點在發黃的紙張上“溢”一字,呆若木雞。
薛見微萬萬沒有想到,有朝一日會在這樣一個陌生的地方,和父親相關的物件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