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見微問道:“不是過了奉極殿取了冊寶才入住東宮麼,怎麼昨個夜裡就去了?”
“陛下垂憐安王大病初愈,一來一往的折騰,觀天司的人看了時辰,說是最好昨夜先入住,今日再行冊封儀式是一個意思。”
狄沛聲音也跟着顫個不停,“我又帶人将東宮翻了個底朝天,你猜怎麼着?安王的伴讀才來回話,說是安王從假山石上跳下池子去了。那伴讀救主心切,跟着跳下去磕得膝蓋碎了半茬,硬是從後花園子爬出來的,我去一瞧,安王的屍體已經在水上浮起來了。”
薛見微目瞪口呆,“你是說,安王跳水自盡了?”
“眼下未定的事情,我當你是貼己人才告訴你的,可千萬别瞎傳,陛下聽了勃然大怒,已經仗殺了一批應侍的内官,還不知是個什麼情形呢。”
狄沛的熱淚奪目而出,滴在兩人緊緊相握的手指間,冷風一吹毫無熱氣,隻有滲人的冰冷。
薛見微柔聲道:“莫擔心,年初的祭典儀式你勞苦功高,陛下不還親賞了你麼,一定會記着你好的。就算要罰你,頂多也是半年一年的俸祿,你放心,大不了我把我的分給你…”
狄沛垂着頭,哽咽道:“我......”
“站直了身子!聳肩縮頸像什麼樣子?”
一聲嚴厲的呵斥将本就心神不甯的狄沛吓得魂飛魄散,差點栽倒。薛見微眼疾手快扶起狄沛的手臂,兩人循聲望去,來人正是侍燈司司使楊慎良。
押解的侍衛具一排開行禮,“見過楊司使。”
楊慎良看也不看行禮的一衆人,他的目光落在狄沛手上的鐐铐,終究不忍道:“等明日陛下氣消了,我親自去替你求情,霁明呢?”
“霁明應該還在奉極殿等着驗收冊寶。”
楊慎良垂眸掃了一眼薛見微,薛見微心領神會,從懷裡掏出一袋銀子遞給帶頭的侍衛,擠出笑臉,“勞駕您多照看些。”
那侍衛也不推辭,将銀子藏進袖中,使了一個眼色,身後的人立即将狄沛腳上的鐐铐取下,隻留下手上的鎖。
楊慎良微一點頭,一行人離去,隻剩下兩人立在恩慶門前。
不等薛見微開口,楊慎良長歎了一口氣,望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面上很是為難。
薛見微頓時生出一個不詳的預感。
“見微啊,織造司你怕是得緩上一陣再去了。”楊慎良斟酌了片刻,“眼下有一件新的差事,必須得你親自出馬。”
薛見微單刀直入,“是緩上一陣,還是再無可能?”
“有機會的,事成之後我在陛下面前說說你的好,興許還能去換個高枝。”
“您知道的,這麼多年來我隻求能去織造司,盼星星盼月亮等了這麼久,您忍心看它破滅麼?”薛見微心口空落落的,說話也不似往日冷靜,帶着些氣聲。
“薛見微,隻要你身在皇城一日,就是要提着腦袋為陛下辦事,哪裡輪得到你挑三揀四。”楊慎良見話已說開,索性不再藏着掖着,“往日裡給你留的情面,那是陛下看你這把刀還有些用處,你去了織造司難道還能天天繡花縫衣?”
“織造司又不是隻有繡花縫衣,況且我是去上任司使……”話一出口,薛見微覺得不太妥當。
楊慎良的臉色已經十分難看,“喲,如今有鴻鹄之志了,那我把這司使的椅子讓給你可好?”
薛見微連忙行了一禮,低着頭回道:“見微知錯了,任憑司使吩咐。”
“罷了罷了,我知你心中委屈,自打你入宮以來就想去織造司,奈何我手下能用的人不多,一直撒不開你,你有口氣順出來也好。”
楊慎良見四下無人,又道:“今日的事,聽說了麼?”
薛見微眼眸一轉,“您說得是哪一件?”
“好!要的就是你這通透勁,過兩日你去北春坊,對外隻稱是犯了錯被貶去的侍書女官,今日這事蹊跷萬分,陛下安排你去盯着安王的伴讀,務必要挖點什麼出來。”
楊慎良從袖筒裡掏出一個信封,叮囑道:“閱後即焚。”
他将信封交予薛見微,環顧四周低聲問道:“那件事如何了?”
薛見微應聲從袖筒裡掏出冊子,“已經彙總得差不多了,有問題的進士裡,保薦慶王的參與居多,買賣南北戶籍參與科舉的,多為燎陽賣至瞿俞兩地。”
楊慎良并不接冊子,他攏住袖子歎道:“他們倒是清明,燎陽前幾年鬧天災,不少人逃竄到瞿俞兩地讨口飯吃,選這兩個地方買賣,實在保險,陛下去年推行科舉新政,南北分卷意在均衡入仕資源,都知道北卷要比南卷容易些,如今倒成了這些人的生意。”
“眼下安王薨了,局勢大變,陛下的意思是按下不表,暫且擱置。等你入了北春坊,名義上歸詹事府管,實際行動還是向我彙報。切記……”
方才争了兩嘴,薛見微擔心楊慎良心有隔閡,忙表忠心道:“司使放心,我心一片磁針石,堅如磐石無轉移。”
楊慎良嗤笑了一聲,“你這機靈勁頭少氣我點,比什麼都強。行了,你盡早去收拾吧,這兩日可有得忙了。”
楊慎良拂袖而去,宮道上剩下冷冷凄清的薛見微攥緊了信封。适才楊慎良的氣話還在耳邊回蕩,她也覺得十分可笑,
一個不會女紅的人去了織造司做什麼呢?
可她偏偏就是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和光一十八年,她藏在箱櫃裡,親眼看見父親被腳踏錦鞋的人帶進宮,自此杳無音訊,她在宮裡尋尋覓覓了這麼多年,終于能光明正大進入織造司查明那一雙錦鞋屬于何人。
薛見微望着幽深的宮道笑了一聲,恨恨罵了句,“這殺千刀的伴讀,當真害人不淺!”
話音未落,逼仄的朱門裡擠出幾聲尴尬的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