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酉年臘月二十九。
整個大荀朝喜憂參半,有人歡天喜地祝賀新春,有人風聲鶴唳寝食難安。薛見微被排除在外,此刻她正趴在織造司的箱櫃上翹首以盼,秉持着心如止水的态度淡化一切。
沒有希望就不會有失望。
果不其然,織造司的楊春将手裡的布料逐一攤開,薛見微擠出滿是歉意的笑容,“勞煩姐姐,下次我再來。”
楊春甚為詫異,“難道大荀朝的織造司也沒有你想要的?今兒這塊料子可是先帝在世時,老太妃最喜歡的一件舊衣裳。”
薛見微搖頭,摸出一錠銀子塞給楊春,“您費心,回頭有消息托人來傳個話,我即刻就到。”
楊春正欲開口,瞥見屋裡進來一人,連忙将銀子收起藏在袖筒裡。
來人正是印籍司的孫寶,見了薛見微随即熱情招呼起來,“薛掌燈,好久不見,聽說大家夥兒說,你在北春坊日子過得不怎麼順暢呐!”
薛見微一臉惆怅,悄無聲息地摸了摸腰間藏匿起來的軟劍,“别提了,我一舞刀弄槍的人,進了北春坊實在拘束的很!”
“不如趁早給楊司使服個軟,說不定還能有機會回侍燈司。”楊春輕捧着薛見微纏着紗布的手掌,忍不住輕輕呵了口氣,“怪疼的吧?”
孫寶道:“春姐兒别顧着疼惜别人,眼前還有一活人凍着,正等着取衣裳呢!”
楊春瞪了孫寶一眼,嗔怪起來,“你慣會使喚人!”才不情願地進了裡屋取東西。
薛見微腦海中靈光乍現,“孫寶,安王身邊的人除了陪葬杖斃之外,可有其他發落的?”
孫寶似笑非笑,一副了然于心的樣子,“你是想問雲岫姑姑吧?”
不等薛見微應答,他轉過身子肅聲道:“這話不論誰來問,我這裡也就照舊一句,印籍司從不插手永巷之事。”
孫寶在三緘其口和口蜜腹劍之間,選擇了欲蓋彌彰——永巷!
薛見微半信半疑,身為安王的乳母,先皇後最信任的掌事姑姑,怎會被打入永巷這一懲罰廢人之地。
所有的猜想不過是閉門造車,薛見微必須眼見為實,親自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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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巷,本是指皇城裡兩排柿子樹的宮道,遮天蔽日似乎沒有盡頭,不知哪一朝開始,臨近宮道的幾處大殿成了拘禁廢人之處,一來二去,永巷便成了皇城裡諱莫如深之地。
夾道之間朱漆大門漆色剝落,鐵索連環直教人插翅難飛,門闆上殘留着數道抓痕,仿若累年禁锢的瘢痕。
薛見微避免打草驚蛇,提步飛身跨過宮牆,一股荒蕪之氣撲面盈懷。庭院之中,枯草萋萋,在凜冽寒風中瑟縮顫抖,幾株殘花敗木,枯枝嶙峋,交錯紛雜,狂亂地刺向蒼穹,仿若困獸猶鬥,兀自掙紮求存。石闆路苔痕遍布,濕滑沁涼,磚石時有碎裂,縫隙間野草蔓生,肆意滋長。
殿宇檐下蛛網縱橫交錯,密織如羅,随着寒風悠悠晃蕩,恰似詭谲之幕幔。殿門半掩,昏暝黯淡,唯數縷微光透過殘損窗棂,勉強照拂屋内頹敗之景。褪色帷幔綿軟垂落,多有撕裂之處,仿若破碎之旗幡,簌簌作響。
忽然,帷幔之間閃爍過一點白光,神不知鬼不覺地飄散開來,薛見微定睛一看,帷幔仍舊是帷幔,彷佛适才的一點白光不過是她的錯覺。
薛見微猛地一扯腰間束帶,刹那間,一線寒光迸射,一柄軟劍如靈蛇出洞,在空中劃出一道凜冽弧光。
許久不曾動過真家夥了,薛見微隻覺得身上的血液在沸騰。她貼着牆壁單手執劍,管這裡面是何等神鬼,她也要來看一看廬山真面目。
“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黃金合分钿。但教心似金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
帷幔掀起,一婦人蓬頭垢面,發如蓬蒿,淩亂不堪,一身素衣從殿内走出來,雙目呆滞卻隐現癫狂,她身形伛偻,手足揮舞正唱在興頭上,歌聲聲嘶力竭,沙啞凄厲,在空蕩凋敝的殿内往複回蕩,吓得薛見微喉嚨一停,一顆心呼之欲出。
“黃金千萬兩,一箱一箱遇水則發......”
唱了兩句,那婦人猛然雙手合十跪在地上,似乎見了極為可怕之人,絮絮叨叨起來。薛見微屏吸凝神一聽,斷斷續續隻能依稀辨認出零星片語,“巳日...寡人...”
巳日...寡人?好生耳熟!彷佛在何處聽過?
薛見微還在胡思亂想,眼看着帷幔中走出一人,步伐極為緩慢,一手撐着把拐杖一手扶着大殿的廊柱,立在婦人的身後靜靜等待。
承免?
薛見微大吃一驚,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睛才敢确認,正是承免。
“雲岫姑姑,過年喝藥不吉利,您先停一停,我拿來的赤豆圓子在桌上,晚上熱一熱吃,明兒初一我有事,您一個人保重,得了空我就來看您!”
少見承免的面色如此溫柔,那婦人又迎着風叩拜了兩下,才戀戀不舍地站起來,“沒想到,到頭來陪在我身邊的竟然是你,現下我多活一日便是多一日受罪,何談什麼吉利晦氣?”
“姑姑吉人天相自會長命百歲。”承免站了一會,将拐杖換了個手,整個人貼在廊柱上省些力氣,“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殿下若是見到您這樣,九泉之下也不會安甯的。”
雲岫不言,揮一揮衣袖又落進院内一人高的雜草堆裡不見人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