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見微不着痕迹瞥了一眼地上睡得正酣之人,小心試探起來,“司使在怕些什麼?”
楊慎良面色發冷,“你是我一手帶大,還想蒙騙我?”
薛見微後背竄起一股涼意,這種冰涼滲骨的感覺似曾相識,不久前她曾與承免在河道裡摸黑前行時也是這種感覺。
她鬼使神差,将壓在心底的話問了出來,“司使,之前我處理的買賣戶籍的名錄,其實在呈給你之前,我删掉了一個名字。”
薛見微疑聲道:“楊司使,其實您也是燎陽人士對麼?所以在俞州的相遇并變非偶然。”
對于薛見微的發問,楊慎良沉默片刻,他完全有多種說辭,隻要他說出來,薛見微便會相信,可他一對薛見微那雙深邃的眸子,所有的托詞全部哽咽在喉嚨。
楊慎良心中歎息,真快啊,一轉眼這小姑娘已經長到十八歲,彷佛那年見到十二歲的薛見微不過才是昨日之事,他緩聲道:“計較這些做什麼,反正不日之後你便要去織造司上任司使,過去的事情深究又有何意?”
不知為何,薛見微的腦海中卻鑽出那日承免拽住自己手臂的追問,她也想為自己心中所困惑的問題追問出來個所以然。
“楊司使,這世間真有不需要付出代價就能免費獲得的好意麼?”
“你小子可把他想的太好了,哪有什麼好意恩情,你不如直接問他和光一十八年,他究竟做了什麼孽,才要上趕着去俞州贖罪!”
不知何時,遠處本在酣睡的張群玉支起身子,一隻手臂撐着腦袋,彷佛在看一出折子戲一樣,樂不可支搶聲感歎。
楊慎良厲聲呵斥,“張群玉!你活了一把年紀應該知道,何事該說,何事也需謹言。”
“如何,就容許你做,不允許旁人問?我就看不得你們幾個滿口仁義,實際為了私利讓旁人做墊腳石。”張群玉撩開衣擺扇開身上渾濁的酒氣,“所以聽我一句勸嘛,你最應該去的不是織造司,而是觀天司。”
張群玉下巴一點,嘲諷道:“薛見微,你讓楊慎良講講當年他是如何處置薛轶的屍首?”
薛見微隻覺得喉頭一窒,她望着楊慎良,不可置信道:“他當真死了?”
好似滿載星河的一葉扁舟被狂風掀開,這艘一帆風順的小船終于翻了。本來不知如何解釋,此刻卻覺得并非想象中的困難。
他低聲道:“陛下重病宣觀天司的舊臣入宮,怪我未能仔細探查這些入宮方士的底細,他們在儀式上意圖暗殺陛下失敗,薛轶不幸受到牽連問斬。張群玉說得不錯,我确實去俞州贖罪的。”
薛見微道:“所以你全都知道,還像看笑話一樣冷眼旁觀至今日!”
楊慎良解釋道:“絕無此意,我一直在準備找一個合适的機會告訴你。”
“好!好得很!你們心裡都有一本算盤賬本,倒欺得我在個中苦心鑽營,我才是這天底下最大的笑話!”
你知道那種感覺麼?頭頂上日夜懸着一把劍,名曰薛轶已死。薛見微提心吊膽數年,待得頭頂那把劍落下時,沒有切膚之痛,沒有如喪考妣,她竟然暢快地松了口氣。
你看我早就說了吧,這世上的好事從來都輪不到你!楊慎良的養育之恩是為了贖罪,霁明也抛下她,承免……承免已經死了,現在隻有貴為皇子的李承冕。
薛見微,一切都沒有變,你還是和光一十八年躲在箱櫃裡無能為力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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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府。
“聞淵也是貼己的,撐着一口氣将霁明背回來到現在還昏迷不醒。霁明一走,這個家徹底散了,你伯母也跟着一病不起,我知道你素來與霁明交好,實在沒得辦法了才來勞累你。”曲太醫将手中的鑰匙在案幾上一并排開,“如何調配如何差遣,你看着辦。”
薛見微咬緊牙關,将心中的痛苦全部咽下,佯裝無事一般領過鑰匙,“您多禮了,我與霁明雖無血緣關系,但也是情同手足,隻要能幫忙,這點辛苦算什麼。”
一旁的管家上前道:“姑娘請随老奴來吧,宅子裡人都在前廳等着呢。”
薛見微取來紙筆,細細列就一份詳盡清單,從棺椁之采辦、壽衣之定制,至喪禮期間之飲食供給、賓客迎送等,事無巨細,皆一一羅列明晰。
她自知年紀尚淺,要是在開場不做個下馬威隻怕難以成事。
她冷冷掃視一圈衆人,聲音清脆卻透着威嚴:“如今姑娘遭此大難,受曲太醫囑托這喪禮便由我主理。我既接了這差事,便不能有半點差池。你們也都清楚這其中的輕重,往後都得聽我指揮,若有誰敢偷懶耍滑、不聽号令,可莫怪我不講情面!”
衆人見她神色冷峻,皆垂首屏氣,不敢發出半點聲響。
“張福,你帶幾個得力的小厮,即刻前往城中,尋最上等的棺木鋪子,喪服你去上京的福煋莊找劉犇,他已經準備好了,速速行事,若誤了時辰,仔細你的皮!” 張福忙不疊應下,帶着人匆匆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