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梓篸在自己一個人呆了半天沒有說出一句話後,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孟書韻和黎恪好像是發生什麼不愉快了。
黎恪平時裡就面無表情的,現在更是面若寒霜,離他三尺内就會被凍得手腳僵硬。
晚上下了大雨,孟書韻都隻是抱着兩大件蓑衣塞給他的,陰陽怪氣:“希望不會有人覺得在大雨天把自己凍死是一個好主意。”
然後,他就看到黎恪維持着那張孟書韻說的“死人臉”将蓑衣披在了身上。
第二日早上,孟書韻過來看到兩人的蓑衣都嚴嚴實實蓋在身上時,還用着奇異的眼神喃喃:“對他生氣竟然比好言相勸有用多了,這算什麼?欺軟怕硬嗎?”
連梓篸在認識他們兩人之前,還真沒想到名滿汴京的黎世子是個懼内的郎君。
隻是他原本以為兩個人是單單吵架鬧别扭,直到他從那扇圍了布簾,算得上矮小的土門中驚悚地瞥見了孟書韻有一下沒一下的捏着筷子将面前的小青菜往幂笠下送,而孟書明就坐在她同桌的側位,眉飛色舞地談天說地。
他慌忙地跑到黎恪的身邊結結巴巴地道:“恪、恪阿兄,那個姓、姓孟的和阿姊在一張桌上吃飯。”
正坐在檐下被人勉強削出六個面的石凳上,單手拿着本《本草經》翻看的黎恪沒有停下動作,隻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與此同時就隐隐綽綽聽到了孟書明極具穿透力的嗓子談道:“所以我和幾個好弟兄把他扒光了挂在勾欄的旗面下,他再也不敢借着縣丞獨子的身份随意對人吆五喝六了。”
連梓篸總覺得自己從這話中聽出了幾分邀功的勁兒,想起孟書明那不可一世的模樣,不由地抖了兩抖。
之後安靜了片刻,應是孟書韻回答了些什麼,孟書明有些讪讪,聲音也小了不少道:“可那是他先對我們頤指氣使的……”
“與我無關。”半晌,黎恪才道。
“怎麼會無關呢?”連梓篸着急,孟書明明擺着就是在引逗孟書韻,“阿姊可是要嫁給阿兄的啊。”
這話一出,黎恪的手一頓,緩緩道:“我們已經退親了。”
“退親?!”連梓篸目瞪口呆,連音兒都變了,立馬引來了周圍人的注視,他趕忙低頭,假裝那話不是從自己的嘴裡說出來的。
“對。”黎恪的指節捏着書頁有些泛白,緩和的語氣中從來沒有如此克制地與連梓篸說過話,“退親四月餘,我親自上門退的。”
連梓篸掰着指頭數數:“那、那不是阿兄入獄以前嗎?”
黎恪将自己的話又重複了一遍:“我為了娶樂平公主,親自上門退了我們的婚約。”
這、這……
他年前便因私币安入了獄,出事後家中長輩皆被問了罪,他也消沉了不少時日,是以開年後京中的新聞新訊是一個也沒入他的耳,正正好也就錯過了大将軍府與安王府退親一事。
聽黎恪這麼說,他傻在了原地。
他一向以為他們兩人一定是要成親的,孟書韻也是因為黎恪遭了此難,家中不同意繼續這門親事才偷偷跟着跑了出來。
實話說,從離開汴京遇到孟書韻後他是打心底有點羨慕黎恪的,京中負有貌美盛名的高門貴女還未過門時,便願意為了被貶為官奴的未婚郎君遠赴漠北,這是話本子裡才會有的情節。
他是萬萬沒有想到孟書韻竟然是被退親後,還願意陪着黎恪走這一遭。
但他一直覺着黎恪對孟書韻是有情意在的啊,又為何會退親,那孟書韻還願意為他舍棄錦衣玉食,兩廂合意,這不是好事嗎?他們為何又若即若離的。
連梓篸呐呐幾聲,快要吐出來的話轉了幾圈都被黎恪這幾句頂得吐不出來。
環顧一圈,突然發現黎恪坐的這個位置比他剛才待的聽得要清楚得多了,在客棧内相談甚歡的兩人的聲響下更覺手足無措。他在黎恪稱得上是冰冷的注視下隻好幹巴巴地道:“《本草經》挺好看的,我去幫阿姊的馬喂點水。”
他趕忙去拎起水桶,假裝給那因為他隔三差五就偷偷往裡添,而已經滿得快要溢出來的馬槽添水。
而連梓篸以為正和孟書明相談甚歡的孟書韻就難受多了,她一邊聽着孟書明的熊孩子發言,一邊回憶起了曾經那個喜歡在廬州孟家大宅院裡撩貓逗狗,連帶着她也被庶子家養的兩條狗從屋内追到屋外,連趕兩條街的熊孩子。
這還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因張大油那顧及張二鹽的療養而被打亂的三餐作息,竟然和喜歡睡到日上三竿的孟書明保持一緻了。
搞得她心驚膽戰,每次兩個人同在客棧堂屋中出現,她就撐着疲憊的身軀下樓等孟書明一起叫她吃飯。
孟書明這個巨型金毛竟然口才還不錯,每每高談他去哪裡的奇聞異事時,原先呆在櫃台後翻畫本的店小二都願意搬着一個小闆凳在離他兩桌遠的櫃台出嗑瓜子,甚至有附近的幼童少年都喜歡趴在門口或是桌旁聽他講。
她極力縮小自己的存在感,在孟書明又因虛假的懲惡揚善而引起了孩子們的一陣歡呼時,打着呵欠拿出了自己空閑時在鎮裡買的手脂塗了起來。
裡面摻了點黑色的植物殘渣,孟書韻安慰自己,這起碼能證明這是純天然的。
“若是瞌睡,安娘不若回去休息吧。”孟書明被這聲嘈雜中的呵欠抓住了注意。
孟書韻狀若無意地瞟了一眼有點憔悴飯吃得慢騰騰的張大油,想到孟書明有意無意透露出自己的孟家子身份,忍痛拒絕:“我想先将這一段聽完。”
“嗨呀。”孟書明一擺手,“我明天也能繼續講,今天就散了。”
“别嘛别嘛。”旁邊的小孩子們第一個抗議。
“告訴我們那縣丞後來呢後來呢?可有被阿兄捉拿歸案?”
“求求阿姊,讓阿兄講完吧。”
“求求了,這是鎮上第一次來說書先生,就給我們講完吧。”
孟書韻終于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孟書明揪着那個鼻涕冒泡小鬼頭,佯裝生氣:“誰跟你說我是說書先生了。”
他的氣勢架起來還真有幾分吓人,那小孩兒像是貓兒一樣縮成一團,不敢說話了。
“好了好了,放他下來吧。”孟書韻哭笑不得,“給他們講完這一段兒吧。”
又對那被揪着領子還發懵的小孩道:“給阿兄道個歉,以後可不敢亂叫了。”
說書屬于是下九流,對世家高門來說,可不是什麼稱贊之意,頗有點聽你是為修身撫得一手好琴,便稱你是個好戲子的意味。
孟書明卻有點不自在,下意識摸着自己的玉壁:“我也沒有怪他的意思了。”
“我知道。”孟書韻道,拿了方軟巾好脾氣地擦幹淨那小孩的花臉,推推他:“若遇上的不是你,是别人真生氣了就麻煩了,快道歉。”
小孩好像這時候才發現了孟書明的高大,怯生生起來,聲若蚊蠅:“對不起,我再也不敢了。”
半天得不到回應,擡起頭來卻發現高大英挺的阿兄聽到這個聲音溫柔、遠遠一看就覺得好像比廟中仙子像還漂亮的阿姊說的話後,就對着自己手裡的酒碗發呆。
阿姊也發現了,她端坐着,長年的禮儀教養下即便微微探頭也看不出一絲不雅:“你怎麼了?”
“嗯?我沒怎麼。”孟書明噤了聲,又像是個小孩一樣追問:“好吧,安娘為什麼覺得我就不會生氣?”
“你會生氣嗎?”孟書韻覺得莫名其妙,反問道。
“不會。”
“這就沒問題了。”說完她不動聲色地打了個呵欠,嘴角牽起笑意:“講吧,關于郎君是怎麼懲治欺男霸女的惡霸縣官兒的。”
說着,她又挖了一大坨帶着植物殘渣的手脂敷在了掌心,想着這套護手的動作下來她得去好好洗個手。
“咳咳。”孟書明被這直白的闡述一噎,嘴開開合合半晌怎麼都覺得講的哪裡不太起勁兒。
圍觀群衆倒是沒有發現,聽完如同話本子裡人心所向的好結局之後,個個都帶着滿意的笑容離開了。
孟書韻看着張大油打包上餐食離開了客棧,便留下碎銀子起身回屋。
孟書明卻叫住了她:“今日晚些時候鎮子裡有紅火,安娘想去看看嗎?”
“紅火?”
“聽說每年這幾日,附近的村子都會有人來鎮子裡趕會,便有人鬧紅火。”孟書明敞亮地笑笑,面上看不出一絲一毫的不自在,完全是一個邀請好友的模樣,“會上應該會賣不少好東西。”
孟書明這話說得很熨貼,廬州孟家雖然是旁支,但什麼好東西沒見過,就算這會是這鎮子附近一年一度的熱鬧場面,估計也入不了哪怕是汴京老百姓的眼。
他眼中沒有絲毫的瞧不起或是打趣揶揄,而是真心覺得這是老百姓中值得一看的盛會。
這份如同孟緻堯身上的意氣令她心下一暖,如若這不是在此時此地,她一定會赴邀:“謝過郎君,隻是這段時日奔走多有勞累,谙娘還是想多作休息。”
孟書明擺擺手:“無事,安娘好好休息便罷。”說完,不甚在意地撩袍出了客棧。
孟書韻看他離開的潇灑樣子,真心希望他别在這裡多逗留了,上任都是有期限的,像他這樣不帶仆從一人一馬出來趕路的都是急召,沒事别在這小鎮子浪費時間了。
琢磨着他的意圖,回後院給馬喂水添草就看見連梓篸抱着個邊口生藓沾滿湯液的木桶坐在地上發呆。
孟書韻湊過去看才發現馬槽的水滿得都溢出來了,馬僅僅是把馬嘴放進去,就能帶出來一片水。
她有點無奈地道:“阿連,打水添這麼滿,一些馬可能都不願意喝了。”
“是嗎?”連梓篸不好意思地想伸手摸摸自己的後腦勺,孟書韻一根手指抵住他的手腕:“先把手洗幹淨。”
連梓篸做賊一樣悄悄舀了一碗院缸裡的水,洗了個大概。
他一回頭,就看到孟書韻打量着他的衣服,他一低頭,看到上面的補丁和那晚與狼搏鬥時新剌出的口子不僅有些局促。
雖說這一行路上他們也同吃同住過了,可孟書韻畢竟是汴京頭一号的貴女,被這麼一審視也不免有些不好意思。
孟書韻倒是也沒說什麼,瞥了在檐下看書的黎恪一眼,也不想問他手裡的書是從哪兒得來的,“哼”了一聲就走了。
一頭問号的連梓篸有種被夫妻倆夾在中間的手足無措,愣了半晌還是追上了走路都帶風的孟書韻,試探道:“阿姊還在生阿兄的氣嗎?”
孟書韻睨他一眼:“怎麼?你是來當說客的?”
“不不不。”連梓篸趕忙搖頭,“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隻是……”他扭捏了起來。
孟書韻沒好氣:“男子漢,别瞻前顧後的。”
連梓篸聽這語氣就知道自己再吞吐兩句就等着被遷怒吧:“沒沒沒,我隻是想問阿姊會跟着那個孟郎君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