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孟書明?”孟書韻搖搖頭,“當然不會了,我跟他走幹嘛,我們又不熟。”她涼涼地道:“慎言,我可就是因為這個和黎恪吵架的。”
連梓篸吓得立馬捂住了嘴。
孟書韻敲敲他的腦袋瓜子:“我知道你們是怎麼想的,放心吧,會跟你們去漠北的。”
連梓篸聽了肉眼可見地高興了起來,傻笑兩聲道:“我不多說我不多說。”
他說完,最終還是忍不住道:“我覺得恪阿兄也不想讓你走。”
“我知道。”孟書韻笑眯眯虎摸他一把,“你該洗頭了。”
可能是天然呆的本能,連梓篸有一種敏銳的直覺知道進退,不然這麼個初中大小的男孩無父無母也沒法一個人挺上一個月才遭了張二鹽的難。
就像是這小孩知道她更好親近,黎恪那家夥本來就有些面熱心冷,流放後更是不近人情,但連梓篸也知道他們倆是綁定在一起的,兩人不生嫌隙才是最好的。
其實黎恪也能明白她想聽什麼不想聽什麼,隻是……他現在沒法說她想聽的,她也不想聽他說那些以她的名義自暴自棄的發言。
她說罷把蓑衣披在他身上,帶着他就那麼大喇喇出了客棧。
後者還一躲一躲地往孟書韻身後縮,生怕店小二發現他。
“說吧,你恪阿兄做了些什麼?”
連梓篸還東張西望地看着來回的行人和這座小鎮,冷不丁被孟書韻這麼一問,驚異地看孟書韻:“阿姊怎麼發現的?”
“人店小二明擺着給他行方便,我又不是看不出來。”孟書韻呵呵道。
連梓篸發現自己問了個蠢問題,樂呵呵解釋:“咱們剛到的那天聽說這兩日鎮子中要辦什麼集會。那客棧也有個鋪面想賣糕點燒酒,結果後廚準備的糕點裡枸杞勿放成了生青杞,老闆家五六歲的小兒誤食口吐白沫被恪阿兄發現,救了回來。”
“誤食青杞會口吐白沫嗎?”孟書韻倒是第一次聽這個說法。
“誰知道那小兒連着什麼也吃下去了,好像不止是青杞,找了大夫都沒轍。”連梓篸說得雙眼發亮,“結果恪阿兄一出手,诶嘿阿姊猜怎麼着?”
“治好了?”孟書韻繼續呵呵。
“可不,那老闆當時就五體投地,還想讓恪阿兄坐上賓,直到小兒好之後再走。”連梓篸攤攤手,“但這又由不了咱們。不過這毒應是解起來挺不容易的,據說老闆花了重金把藥鋪大半藥材都買了去了,快給藥鋪搬空了,吓得把供集會的後廚都搬到了家中。”
這麼一說,孟書韻倒是想起來那日張大油罵罵咧咧回來說藥鋪要得錢多還是怎麼,合着是給這客棧老闆孩子治病沒藥了,臨時提價啊。
“我怎麼沒聽說這事?”孟書韻疑惑,“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啊?”
“就咱們剛來的第一天晚上。”連梓篸道,“也不是故意不說,隻是這事兒鬧大了對店不好,集會上的吃食出了問題,官服也要來問責。
老闆求了恪阿兄保密,我當時也隻是幫阿兄搬藥材才恰巧聽見,恪阿兄說我沒必要和你提,反正沒幾日咱們就要走了。”
“怪不得那晚我睡得那麼難受,總覺得有什麼動靜。”孟書韻恍然大悟。
出了這檔事,估計老闆忙着鋪面還得看孩子,顧不上店裡了,“我說這客棧裡面都見不到店老闆呢。”
聯想到孟書明的興奮勁兒,這兩日都沒什麼客人也有了解釋,老百姓都在等着這集會呢。
“對啊。”連梓篸說起來也是興奮,“阿姊不知恪阿兄當時有多神氣,手指撚了撚就發現了問題,大夫都解決不了的恪阿兄看一眼就看出來了。”
這小鎮中的大夫水平一般都好不到哪裡去,但是青杞吐白沫,她總覺得哪裡有點怪。
孟書韻不做他想,讓兩人這兩日能行方便好好休整下自己也樂見其成,由着他這個在她面前努力誇黎恪的勁兒點點頭。
“等等阿姊,咱們這是去哪?”連梓篸叨叨了一路,才發現孟書韻不是在帶着他瞎逛。
“成衣店。”孟書韻努努下巴,“進去吧。”
連梓篸這時怯了場,他這一行已經有過好幾次進錯地方而被打出來的經曆:“我能進去嗎?”
“隻要銀子多。”孟書韻推他進去,流放這一行吃的是溫飽,住的是野林山田,連錢都花不出去多少,自己身上帶着的仍舊是一般老百姓一輩子都難以賺到的銀子。
他們一進去,那老闆娘看着連梓篸蓑衣下的衣服便豎起了眉,孟書韻在她開口前便拿出了碎金,老闆娘立時将嘴裡的話咽了回去,隻是猶豫道:“隻是那官差……”
“洗個澡換身裡衣便好。”孟書韻聲音輕輕的,端着股架子,這種店前後院連着的都是面鋪和家宅,借浴桶洗個澡也方便,“管他的官爺兒這兩日可忙得很,顧不上他。”
在老闆娘耳朵裡聽起來,和她厚實的聲音比起,這女子的官話說得輕得像飄在天上的雲似的,好聽得她都起一身雞皮疙瘩。
有這種貴人擔保,又想想聽人這兩日說的有一行流人遭了狼,兩個官差有一個能不能活下來都難說,心下一權衡,哪管她到底是想一出是一出還是怎麼地,老闆娘頓時喜笑顔開。
“不是阿姊。”孟書韻沒想到的是,反對的卻是連梓篸,他連忙往後躲,“阿姊已經幫了我良多,若是再讓阿姊為我破費實在不必。”
孟書韻沒管他一身馊,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差點被這少年的一身力氣拽倒,他吓了一跳才乖乖地站在那裡。
說實話,連梓篸沒黎恪那麼多的心眼,黎恪自己這一行其實都不用她在衛生上操心,但連梓篸不同,放着他不管,這少年已經是長虱子要得瘟病的程度了。
“阿連,幫你就是幫我。”孟書韻緊緊抓住他,“咱們一行還沒到漠北就少了七成,誰知去了那還有何事等着,多一個自己人就是多條路。”
連梓篸緊抓着自己的衣服,就在店裡與孟書韻對峙半晌,他才啞聲說:“可我真沒什麼用處,阿耶阿娘出事時我吓得在獄中幾個晚上不敢說話,下判書時我也不過被阿娘抱着哭,活到今日也不過是阿耶一句‘好死不如賴活’。”
“我隻是不求那個死,和活着是兩個樣子,成了官奴就沒救了,阿姊。”幾點氤氲滴落在蓑衣上,“阿翁以前說我是家中獨苗,家中香火都在我身上,我想着的便是成家立業,不愧耶娘。”
他擡起了頭,抹着灰的稚嫩面旁上都是一道一道摻了泥的淚痕:“可是阿姊,阿耶讓我賴活我都不知該如何活啊!業無可立,子無可續,這案子扣死在連家頭上,官奴生的孩子也是官奴,我憑何要生個連姓孩子天生為奴呢?”
壓在連梓篸頭上的苦痛突然像是洩洪了似的打在這個還可以被稱為孩子的少年身上,他這些日子活潑樂觀的外皮被他親手撕開,露出了下面傷痕累累到已經潰爛流膿的絕望。
孟書韻慢慢松了手,連梓篸如同漸漸失了氣力一半癱坐在地上。
老闆娘想過來勸阻,被孟書韻一個手勢打斷,她墊墊手裡的碎金子,歎口氣關上了店門,誰的日子都不好過啊。
孟書韻覺得自己也有錯,沒想到這孩子粗線條下的敏感,她不管店中地上的灰土,衣袍一攏在他身邊坐下,一手拍拍他小聲哭得抽噎的脊背,一手抱着自己蜷起的雙腿。
“阿、阿姊可知官奴的孩子生、生兒為奴,生女為妓。”他悶着頭道。
孟書韻歎氣:“知道。”
“阿姊可知官奴成日勞碌活不過四十,不過二十便會佝偻成病。”
“知道。”
“阿姊可知官奴婚配皆由官府決定,早早便要生子生奴以續勞力。”
“……我知。”孟書韻歎息,是啊,按黎恪和連梓篸的年紀到了漠北怕不是就要婚配。
不,這都不是婚配,隻是拉一個女奴一晚上行事,第二日就會被拉走,等時間一長,怕是當日和自己行房的是哪一個女奴都認不出來了。
“阿姊,我不想生子。”連梓篸哭着說,“我害怕生子,我害怕害了那孩子一輩子。”
孟書韻心中一滞,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隻是拍拍他的肩頭。
剛一觸到他開線毛邊的衣料,連梓篸一下便撲進了她的懷裡,“哇”地一聲嚎啕大哭起來。
那哭聲悲戚恐懼得讓人心顫,像是想把自己所有的不平和苦痛都用哭喊的方式說出來。
僅是半年以前,他也是汴京城中錦衣玉食,每日不過就是打馬遊街的小少年啊。
孟書韻從未在這一刻覺得那些貪官污吏罪大惡極,以前隻會出現在他們談話之間的劉秉筆是這樣的罪不可赦。
人總是對親眼見到的苦難才能驚心動魄。
黎恪又在想什麼呢?
連梓篸這一哭不知道哭了有多久,像是要把自己這輩子的淚都哭幹了,直到最後連抽噎都變得幾不可聞。
孟書韻才輕聲細語地緩緩道:“阿連,要不和阿姊賭一把吧。”
連梓篸抽了兩下:“什、什麼?”
“和阿姊賭一把。”孟書韻重複道,引得他擡起頭來看向她,就看到那雙堅定到閃閃發光的杏眼,“就賭相信你恪阿兄。”
“恪阿兄?”連梓篸的雙眼現出一絲迷茫。
“相信你恪阿兄可以帶你業有所立、子有所續。”孟書韻不由他拒絕地道,“賭赢了你有一身榮華,賭輸了你的孩子阿姊來養。”
“這、這樣也行嗎?”他完全被這個古怪的賭注呆住了,“可是恪阿兄又如何……?”
“所以這是一個賭。”孟書韻抓着他的手,那隻纖纖素手中冒出冷汗,但那隻粗糙的、骨節有些凸起的屬于少年的手也并得如同從冰窖中撈出來一樣,兩隻同樣冰涼的手握在一起就沒有人會覺得涼。
孟書韻接着道:“你也看到你恪阿兄那晚是怎麼救客棧老闆的孩子的,相信他赢面還是很大的。怎麼樣?要不要賭?”
連梓篸的雙眼由一開始的茫然慢慢睜大:“可以的嗎?”
“最壞也不過就是現在這樣子了。”孟書韻覺得那隻他握着的手壓得她指節都在痛,但她能看到連梓篸眼中慢慢亮起的眸子。
“最壞也就是這樣了。”連梓篸重複道,話語中間是一種恍然大悟的明晰。
“那就這麼說定了,你和阿姊兩個人的賭。”孟書韻定定地看他,将自己随身帶着的匕首交與他,“這是阿姊的阿兄親手打給我的,說是阿姊此行最寶貴的東西也不為過。”
連梓篸搖搖頭,“我不要阿姊這樣寶貴的東西,我相信阿姊。”
“不,這是一個真正的賭,就是要有信物的。”孟書韻肯定地說,不容他的拒絕,“你現在身上沒有什麼信物,那你就答應阿姊一件事,未來若阿姊提出你便一定要允下。”
連梓篸咬咬牙,那聲音帶上了幾分少年意氣: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