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外頭落雨,堂屋閉鎖着門,角落裡點了盞落地架子燈,燈影綽綽,照出暖黃的光。
在這樣靜谧溫柔的光裡安靜地聽雨聲,偶爾一瞥還能透過直棂窗上的格子間隙窺見粉牆黛瓦的一角,倒别有一番情緻。
沈家兄妹推門從外頭進來,屋内随之湧進絲絲縷縷的濡濕潮意。
傅媖早已擺好了碗筷,但三個人都沒落座。
沈清蘅轉身打起她身後一道布簾,走了進去,片刻後攙出一個清瘦的婦人。
傅媖隻瞧一眼,便知她比沈清衍還要虛弱些。
那張臉蒼白如紙,眼下青灰,因消瘦而棱角分明,甚至略顯尖銳。
行走時還需得半靠在沈清蘅身上,腳步也飄忽虛浮。
但望見傅媖時,張素蘭那雙眼倏然亮起來:“孩子,真是你!”
傅媖錯愕地攙住她遞來的手,目光卻下意識移向沈清衍。
她對張素蘭實在稱不上熟悉,更難以應付她突如其來的熱情。
好在沈清衍适時道:“娘,我們離開九年,媖娘那時才堪堪八歲。”
“哦,對,對”,張素蘭揩了揩眼角的淚,“那時你還小呢。”
說完,卻又繼續哽咽道:“好孩子,這些年讓你受苦了……”
他們走時,媖娘的父母尚還在世,哪想到不過短短兩三年竟就雙雙故去了。
先前她聽阿衍說,這孩子在她姨媽那裡過得很不好,隻要一想起來,她心裡就止不住地難受。
傅媖不知該如何答她,隻能一味尴尬搖頭。
難怪沈清衍說張氏是心病,這般多愁善感的性子,确實容易多思多病。
想了想,她抿着唇,幹巴巴地招呼道:“飯菜要涼了,不如先用飯吧。”
待幾個人都坐定,張素蘭終于止住淚,隻是還不住地拿眼瞧一瞧傅媖。
看得她有些許不自在。
等傅媖揭開竹箅,露出嫩黃的蒸雞和另一口素碟裡擺得齊整的幾隻飯包,張素蘭的注意力才稍稍從她身上轉開。
終于可以松一口氣,傅媖便繼續對她道:“這道蒸雞用得是黃酒,可以祛寒。飯包用麻繩捆上的是夾肉的,沒捆的是不夾肉的,若喜食甜,也可蘸些白糖。”
黃酒是昨日喜宴待客後剩下的。
她觀這兩日沈清衍倒沒别的什麼病症,隻是久咳不止,他先前提過自己落下病症是因為牢獄之災,她沒聽郎中描述過他的病竈為何,但猜想或許是在那樣陰冷潮濕的地方受寒所緻。
即便不是,做菜時加少許黃酒進去對身體也沒什麼壞處。
張素蘭很給面子地搛了塊雞肉放入口中,入口卻是意想不到的柔嫩軟爛,不知是不是加了黃酒的緣故,竟還隐隐有一股暖意蔓延進胃裡,叫人一下舒爽不少。
她猶豫了下,如傅媖所說,挑撿出一隻未夾肉的飯包,起先并未蘸糖,直接送入口中,隻覺滿口荷葉清香和米香。再蘸一點白糖咬一口,又多了絲絲清甜,确實更合她口味。
傅媖本以為幾個人中最喜食甜的會是沈清蘅,誰知她不動聲色地觀察了片刻,卻發現自己竟猜錯了。
小姑娘毫不猶豫地拿了個夾肉飯包,三兩下剝開外面的荷葉,吃得滿口肉香,反倒是沈清衍,取了一個白飯包,在糖碟裡蘸了蘸。
見他咬了一口,眉目舒展開來,應當也很是滿意的模樣,傅媖暗暗得出一個結論——
沈清衍好似喜食甜。
*
因打算好晌午要做雪泡豆兒湯,收拾過碗筷,傅媖便準備去給這條巷子裡的幾戶人家都送些飯包。
見她要去洗碗碟,沈清蘅極有眼色地追出來,将活攬了過去,在竈房裡忙活起來。
傅媖想了想,便去書室叩門。
沈清衍見是她,略感詫異地擡眼。
傅媖抱起懷中裝好的食盒:“這飯包我做了許多,咱們一時吃不完,不如你陪我去跟周圍幾戶人家送一些,現下可方便?”
沈清衍按下手中謄錄好的文章,微微颔首:“也好。”
陪她一起去見一見四鄰,來日倘若有急事,也能有個照應。
外頭還在落雨,但雨勢已小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雨絲也變得柔和又綿密,好似細碎的塵埃,在黯淡的光線裡匆匆墜落。
院門旁一人高處楔了幾個木栓,上頭挂着兩把紙傘,一把畫着蒼翠的竹枝,另一把的傘面上卻卧了隻可愛的長耳茸兔,傘柄上還墜着丁香色流蘇。
風格鮮明,主人分别是誰顯而易見。
恰在這時,沈清蘅收拾好碗碟從竈房出來,瞧見了,微微一怔,大方道:“嫂嫂要出門?就撐我那把傘吧。”
傅媖沒推辭,道過謝,取下紙傘,撐開,和沈清衍并肩走入雨中。
心裡暗暗琢磨,回頭她也要做一把傘,傘面上就畫幾朵山茶,傘柄上不光要系流蘇,還要墜幾隻銀鈴铛。
這條巷子并不長,青石磚鋪路,雨水彙入兩側的暗溝緩緩流走,磚石濕透洇成深濃的青灰色,遠處偶有幾處坑窪不平處積了水,折射出銀光。
和沈清衍并肩走在一處時,傅媖才發覺,他雖清癯,人卻高出她許多,站在一處需要她微微仰頭才能看清他隽逸的下颌。
巷子很窄,她的傘便時不時掃到他傘下,微微一觸又随即分開。
很快,沈清衍便在他們旁邊那戶人家門前站定,向她解釋:“他家姓蔣,家中那位阿翁在安平街有間醋坊,陳醋、米醋、白醋都有,聽說生意不錯。”
說着,長指在門扉上輕叩。
很快,門被打開,一個鬓發半白的老媪探出頭來,見是沈清衍,臉上露出笑,但那笑裡又夾雜着幾分拘謹:“是沈郎君啊。”
沈清衍點點頭,并未說話,隻微微側身,露出他身後的傅媖。
傅媖臉上挂起輕輕柔柔的笑,眉眼彎彎,烏目盈亮:“阿婆,我在家做了些荷包白飯,想送與左鄰右舍都嘗嘗,您若不棄,就請收下吧。”
蔣家阿婆見她掀開食盒上蓋子,裡面露出幾個包得圓滾滾的荷葉包飯,此刻已不再冒着熱氣,可卻仍借着微風送出縷縷清香。
阿婆笑容深了些,眼角的皺紋像綿延的溝壑:“這便是沈郎君的娘子吧,昨日我家大郎還去吃酒,回來逢人就說新媳婦漂亮得很,今日婆婆見了才知道,娘子不僅人生得俊俏,手也巧得很呢。”
傅媖略略垂眼,露出一副羞怯的模樣,收下這份誇贊。
等蔣家阿婆将瓷碟還回到她手中,她稍稍提了句用井的事,阿婆聽了果然幹脆地應下。
兩人客氣地與她道别。
走到下一戶人家門前時,沈清衍忽然道:“這家人你應當認識。”
傅媖疑惑地擡眸。
隻是不等她細問,門便開了,露出一張平靜無波的面容。
傅媖微訝:“範娘子。”
範三娘起先蹙眉,見是他們,那張冷肅到顯得不近人情的臉上竟隐隐約約露出一絲淡笑:“沈郎君,傅娘子,進來坐吧,外頭下着雨呢。”
傅媖笑着擺手,然後說明來意,範三娘倒是爽快地接了,沒多推辭,但聽聞她說要借井用來鎮豆兒湯時,面上忽閃過一絲猶疑。
傅媖起先以為是她不願,正醞釀說辭,便聽她道:“旁人倒沒什麼,但……巷尾那一家,興許你要費上一番口舌了。”
傅媖微愕,順着她的目光往巷尾望去。
但更多的,範三娘便沒再說了,隻向她道謝。
等她阖上門,他們又并肩踱回青石路上,傅媖才困惑地看向沈清衍:“範娘子方才為何那麼說?”
沈清衍撩起眼簾,少見地擰起眉,目光落在遠處那扇貼了對桃符的黑漆院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