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是要說話,可一張口,卻先止不住地咳起來,蒼白的面容反因劇烈的咳嗽染上幾分不正常的紅。
見他咳的厲害,傅媖連忙上前替他拍背。
她心下焦急,便沒覺察出自己的手撫上他脊背時,掌下的肌理驟然緊繃起來,但很快又恢複如常。
“雨天濕氣重,你受不住,還是先回去吧,剩下兩家我自己去送便是”,傅媖懊惱地抿唇,是她考慮不周,讓他冒雨與她一同出門。
沈清衍咳完,臉上那點稀薄的血色又褪去,像一張無瑕的白宣。
他薄唇輕抿,勾起一絲幾不可察的淡笑:“無妨,隻是看起來唬人,莫被我騙了。”
傅媖斂眸,一時心緒複雜,不知該說些什麼。
責備顯得過分親密,可順着他裝傻充愣卻不是她的性格,隻好沉默。
她終究還是沒拗過沈清衍。
那人即便臉色很差,可腳下的步子依舊平穩從容,分毫不亂,看不出半點虛弱的樣子。
傅媖綴在後面看了片刻,又快走幾步,跟了上去。
*
心裡存着想早些将這事辦完好回家去的念頭,傅媖不知不覺便走到了沈清衍前面。
在最後一戶人家門前站定,剛要擡手叩門,隔着高高的院牆,忽然聽見裡面傳來女人哀切的啼哭和男人兇厲的呼喝。
傅媖臉色驟沉,擰起眉,隐約明白了範娘子的含糊其辭和沈清衍難得流露出的一絲厭棄究竟從何而來。
想了想,即便知道眼下不是一個好時機,但她還是擡手叩響了門扉,甚至為防這聲音被忽略下去,刻意多用了三分力道。
裡面男人暴怒的喝罵戛然而止。
傅媖靜靜等了一會兒,面前的門扉才被人從内推開,露出一張還帶淚痕的臉。
是個年輕的小娘子。
看上去與她年紀相仿。
她生了一張微肉的圓臉,額頭飽滿,唇厚颌短,耳珠圓潤,是老人常說的有福之相。
可此刻眼眶裡還包着淚,眼角濕紅,嘴角下抿,神色裡不自覺流露出凄苦。
四目相接的瞬間,傅媖心頭一顫。
這小娘子忐忑又卑怯的神情,叫她不自覺想起媖娘。
傅媖錯開目光,向她身後側去,沒見到另一人。
頓了頓,移回目光,笑着向她道明來意。
那小娘子一怔,漲紅了臉,連連推拒,推搡不過,又千言萬謝。
看得傅媖心口澀然,悶悶地,有些難受。
可不等傅媖提起用井的事,裡頭便忽然傳來一道不耐地呼喝:“臭婆娘,你在外頭磨蹭什麼呢?啥人叫你磨磨唧唧地掰扯個沒完?!”
傅媖敏銳地覺察到她随着這話瑟縮了下。
很快,一陣淩亂的腳步聲越響越近,又是一張臉從門裡探出來。
男人獐頭鼠目,雙眼微眯,以一種刁鑽的目光向傅媖打量過來。
看到她手中拎着的食盒,神情微頓,等瞥見一旁的沈清衍,忽然就換了種神色,近乎稱得上殷勤地道:“是沈先生和娘子啊,快快快,進來坐!家裡婆娘不懂事,竟叫二位在雨裡站着。”
傅媖客氣地婉言拒絕:“不必了,不過是送幾隻飯包,算不得什麼事,不勞費心。”
不等他開口,又道:“隻是我預備做些豆兒湯消暑,需得用一用巷口的井,方才已問過前面幾家了,不知您意下如何?”
那男人微怔,眼珠兒一轉,果然拿起喬來,目光在傅媖臉上停留片刻,又轉到沈清衍那邊,故作為難道:“這……不是我不肯與小娘子方便,實在是我這人向來吃不得這東西,隻要聞上那麼一點兒,就要作嘔……這水井裡要是沾了味道……”
這小娘子大概不知,自己早就有求于她家郎君,昨日喜宴不請自去,腆着臉上門看人冷臉,卻依舊沒能見他一見。沒想到今日就時來運轉,也叫他有求于自己了。
自然便不能放過這個絕好的機會。
傅媖強按下心頭湧上來的那股氣,才欲開口,忽聽沈清衍冷淡道:“近日我正在默毛晃所撰《韻略》,默好後可借你一觀。”
他話音才落,傅媖尚還未反應過來,就見那男人眼裡倏地射出一道精光,喜不自勝地退後一揖:“小人多謝沈先生,沈先生和尊夫人日後若有用得上小人的地方,盡管開口便是。”
說完,他又似恍然道:“方才聽娘子說是要做豆兒湯?想是我一時聽岔了,聽成了豆腐,娘子若要用井,随用便是。”
這一番話下來,傅媖隻覺自己像是須臾間就看了場變臉的戲法。
一時竟不知該作何反應才好。
直到沈清衍低低喚她一聲,她才又看一眼那男人身後從始至終都怯怯低着頭的小娘子,而後轉身跟上他,邁步朝雨幕裡走去。
*
回去路上,傅媖一直低着頭在走,因為心裡想着事,步子也慢吞吞的。
等她察覺眼前多了一雙烏皮履時,蓦然擡頭,才發現沈清衍早已不知何時停了下來,站在她面前。
細密的雨絲裹着他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墜落到地上,與流水塵埃化作一處,又被水流緩緩帶走。
“方才那人名陳會,是鎮上書肆的掌櫃,自我搬回鎮上,已多次央告,向我求書。”
倒并非他有藏私之心,隻是陳會為人市儈,凡鎮上難得之書皆售作高價,尋常學子亦難得,若默給他,其中得利的,不過他一人而已。
傅媖頓時恍然,怪不得方才沈清衍說完那番話,那人會态度大變。
可如此一來,豈不是太便宜他了。
再者,沈清衍用一本書,替她換一桶雪泡豆兒湯,難道就不覺得不合算麼?
這些念頭在心底過了遍,可她張口時卻問:“那你可知,方才他家那位小娘子喚作什麼?”
沈清衍緩緩搖頭:“不知。但四鄰皆知,陳會性情乖戾,锱铢必較,極難相處,因此都與他家往來甚少。”
傅媖擰着眉,心緒沉沉,一如這天氣。
看方才的情形,那姑娘應當經常受陳會呼喝謾罵,看到他時,眼底會不自覺地流露畏懼。
可周圍四鄰既不願與陳會往來,自然也就無從得知他家素日的情況,更沒法幫她。
她輕輕歎了口氣,但心底那股沉悶卻并沒有随這口氣歎走,反而壓在了心頭。
淅瀝的雨聲中,忽然響起一道清清泠泠的嗓音,如同玉珠叩擊在白盤之上。
“陳會白日常在書肆,若是得空,可時常請他家娘子來家中小坐,即便叫他知道了,應當也無妨。”
傅媖倏地擡起頭,杏眸瑩亮,目光定定地落在他那張清隽的面容上。
良久,她笑起來,眉眼彎彎,情真意切地道:“沈清衍,你人真好。”
他不會不知道這樣做就等同于給了陳會許多接近他的機會,卻還願意幫一幫那姑娘,在她看來,已算得上是個熱心腸的人了。
沈清衍沒有回應,眉眼微垂,沉靜的黑眸裡閃過一絲極淡的嘲弄。
複又擡起眼,目光在她肩上掃過,微微一頓,又移開,溫聲催促道:“走吧,回去換身幹淨的衣衫。”
傅媖含笑點點頭。
像他這樣好穿白衣的人,果然是愛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