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媖從孫家離開時,已臨近晌午。
孫巧兒本想留她用午飯,可轉念一想如今她剛成婚,出去一趟卻半天不着家,興許會落埋怨,便沒再挽留。
臨走前,她去了趟竈房,借着還傅媖食盒的由頭,往食盒裡偷偷塞了塊豆腐,沒叫趙氏沒瞧見。
回去路上,街頭巷尾的攤販叫賣吆喝聲依舊不絕,那些嘈雜的熱鬧裡攏着初夏微熏的暑氣,好似爐竈上升騰的煙火,遠遠瞧上一眼都覺冒着熨燙的熱氣。
走到玉溪橋邊,長橋兩側水波如鏡,橋下紅白相間的花色錦鯉翻遊,背鳍如火如璧,金烏倒懸在水裡,映下一團奪目的粼粼炫光,光斑邊緣,有阿公撐着一棹烏篷船向河盡頭去了,梭梭一擺就不見了影子。
她靜靜看了片刻,眼底染上河水的碎光。等再轉過頭,步伐也變得輕快起來,長長一段路,很快就走完。
回到沈家,一推開門,轉身就見沈清蘅蹦蹦跳跳地從堂屋裡鑽出來,藕粉色衣衫擺蕩,像一隻輕靈的蝶,臉上全是笑:“嫂嫂,你回來啦。”
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又是直率的性子,對人的喜惡都寫在臉上,根本掩飾不住。
傅媖禁不住也跟着笑,掀開食盒上的頂蓋:“瞧,得了塊豆腐,想吃什麼樣的?麻辣鹹鮮,哪種都成,我給你做。”
沈清蘅眼睛倏地亮起來:“真的麼?”
傅媖點點頭:“嗯,不一定合你口味,但你說的我應當都可以做來試試。”
“那我要喝豆腐湯,什麼滋味的都行!”
傅媖略一思索,然後說好。
她轉身要進竈房,誰知沈清蘅卻一把接過她手上的食盒,笑眯眯地道:“嫂嫂,中午這頓咱們怕是吃不上豆腐湯了,還是留到晚上再勞煩嫂嫂吧,你快去淨手,咱們好開飯。”
傅媖刹住腳,想到早晨沈清衍說的話,無奈地彎起唇:“你兄長又去外頭買吃食了?”
沈清蘅點點頭:“兄長說,嫂嫂來回這一趟要走不少路,不好再叫你回來做飯,就出去買了飯。”
傅媖微微一怔,衣擺下緣上繡的幾朵薔薇随風輕晃。
*
傅媖淨過手進到堂屋時,發現張素蘭和沈清蘅都已坐在桌前等着了。
桌上同樣擺着個食盒,見她進來,沈清衍站起身,将裡頭的東西一層層取出來,先是四碗陽春面,再是一小碟水晶脍。
那一小碟水晶脍倒沒什麼,可那幾碗面一端出來,空氣裡立刻就浸滿了油香。
沈清蘅一雙眼定在那湯碗裡,片刻不離,就連傅媖都忍不住多瞧了兩眼。
等碗被推到每個人面前,張素蘭招呼大家開飯。
吃這樣的湯面,傅媖習慣先喝一口湯,湯好喝,面就基本錯不了。
此刻她面前這碗,醬色的面湯上飄着星星點點的金色油花和翠綠的蔥碎,還冒着一點氤氲的熱氣,夾雜着誘人的濃香。
傅媖先用湯匙撇一撇裡頭的蔥花浮末,然後捧着碗沿毫不客氣地喝下一大口湯。
就這一下,鮮香的滋味蓦地一齊從味蕾上跳出來,登時叫人胃口大開。
隻嘗一口,她就知道店家用來做這面的高湯必定是煨在小吊爐上慢慢熬煮的雞湯。陽春面的高湯很有講究,有葷湯也有素湯。若是像這碗用雞湯來作底,就要用散養多年的老母雞,熬時不能用大火,得小火去炖,始終保持湯水不沸,直到連骨頭都熬得酥爛,輕輕一戳都要抖下碎渣,才能把那股鮮香才能徹底逼出來,浸到湯裡去。
這還在其次,最要緊的是最後淋在面上的一勺蔥油。要用豬油去炸,炸得蔥白泛黃,再澆一點醬油,在熱鍋裡一激,蔥香、油香、醬香一齊冒出來,然後潑到面上,用筷子一攪,頓時就和那股鮮香融為一體。
做這碗陽春面的店家必定是行家裡手,才能将湯底的味道做得如此醇美鮮香,一口湯下去,鮮得人幾乎要掉眉毛。即便不吃面,隻喝湯,她都能喝到水飽。
又一連喝了好幾口湯,傅媖才用筷子挑上來一團面,入口中咀嚼起來。
面是細面,卻極勁道,口感十分好。湯裡用了豬油,每一根面上都裹着濃香的面湯。嗦一口面,再喝一口湯,五髒廟裡都熨帖到了極點。
等一碗面下去了大半,她才擡起頭,搛了一筷水晶脍。原本她并不将這當回事,可咬過一口才發現,皮凍晶瑩軟彈,清涼爽口,很好地消解了熱度帶來的那股躁郁,跟這碗熱騰騰的陽春面堪稱絕配。
沈家飯桌上向來安靜,張素蘭跟沈清衍都是沉悶的性子,平日都寡言少語,吃飯時就更沒必要開口說話。沈清蘅倒是個話多的,隻是往日苦于沒人陪她聊到一處,隻能被動保持沉默。
但今日一連兩頓飯都極合她心意,此刻更是一心隻撲在吃上,根本顧不得其他。
沒人說話,傅媖也就不好開口,直到最後放下筷子,沈清蘅攙着張素蘭離席,她才沒忍住問沈清衍:“這面你是從哪家鋪子或者面攤上買來的?”
若是可能,她真想去向這店家求教。
沈清衍站起身,一邊收拾碗筷一邊同她解釋:“不是哪家鋪子。是從旁邊巷子裡的吳阿婆那裡買來的,面和水晶脍都是。”
吳阿婆的兒子兒媳去的早,撇下一個小孫孫沒人照顧,她就自個兒支了個面攤兒将那孩子拉扯大。
不過如今她年紀漸長,早就經不住從前那樣的勞累,而孫子也有了自己的營生,便索性不再整日出去支攤。
隻每日早起在自家竈上煨兩吊爐高湯,架一口鍋,做這一碗她極拿手的陽春面。也唯有從前常在她攤子上買面的老主顧,才知道這一口香。
好在今早下了場雨,沈清衍才能在這個時候還買得到吳阿婆的面,若是平日,那兩爐高湯必定早就用光,沒得賣了。
傅媖聽過,越發動了想要跟這位阿婆取經的念頭。
阿婆用大半輩子的時間,熬這一口香,叫人幾十年都吃不膩,必定有過人之處,說不定這面湯裡還有什麼密不外傳的秘方。
但想到這是阿婆大半輩子修得的一門手藝,未必肯傳授,她又有些為難。
想了想,傅媖還是準備作罷。
可沈清衍卻似乎洞察了她的心思,突然問:“想學?”
傅媖遲疑片刻,如實點頭。
沈清衍溫聲道:“這不難。阿婆為人随和,你若真心想學,便挑個空閑的時間,我帶你去一趟她家,阿婆她多半會應允。”
傅媖蓦然擡眼,難以掩飾自己眼中的欣喜。
可很快又覺得無措。
她知道,這事兒絕不像沈清衍說得這般容易,若但凡有人去求教,吳阿婆都肯教,那這口面也稱不上難得了。
這一趟,不知他又要拿什麼來交換。
傅媖想要道謝,又覺得隻是一兩句謝似乎太單薄了些。
正猶豫間,卻見他已收好一疊碗筷,将其穩穩端在手中,轉過身來。
他仍是那副四平八穩的模樣,目光沉靜,臉上看不出什麼情緒,與先前在雨幕中提議她可以時常請陳會家的娘子來家中小坐時如出一轍。
像彼時他手中握着的那把紙傘上的竹枝,任憑風吹雨打不動,莫名叫人覺得可靠和心安。
于是她又咽回了那些湧到嘴邊的話。
不知為何,她突然覺得,若欠的是他的人情的話,好似也并不是那麼難以接受了。
*
午後,日光正盛。
沈清衍詢問她是否今日就去拜訪吳阿婆,傅媖想了想,決定還是改日。
雖說她有自知之明,知道單憑自己很難打動吳阿婆,求得她的指點。可即使這樣,她也不想什麼都不做,全倚仗沈清衍。最起碼,她想自己做些東西帶給阿婆嘗嘗,看看能不能投其所好。
畢竟聽沈清衍的說辭,她猜測吳阿婆應當是真心喜愛自己這門手藝的,若非如此,也不會撤了面攤卻還願意每日在家做上兩鍋面,等老主顧來吃。
或許,做陽春面早已不僅僅是她的生計,也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
沈清衍聽她說改日,倒沒有多問,隻說何時想去知會他一聲即可。
家裡的水缸快要見底,傅媖準備去打幾桶水回來,趁着日頭好先把早晨換下來的那身衣裳洗了,趕緊晾曬起來。
再有個把月,梅雨季就要來了,估計這段時日雨天就會漸漸頻繁起來,說不準什麼時候一片雲彩飄過來,就能帶起一陣雨。
誰知她拎着水筲出門,卻恰好被沈清蘅瞧見,然後被她告知無需去打水。
傅媖一頭霧水,可沈清蘅匆匆撂下這一句,轉身就跑回了屋。
等再出來時,她懷裡抱着個木盆,盆裡放着幾件需要換洗的衣衫。
“嫂嫂學我這樣,端個盆,然後再拎隻桶去就行了。咱們這兒靠着河,哪用得着去井裡打水。”
他們這兒不缺水,整個響水鎮上的水井已算得上是很多的了,聽那些年長的阿公阿婆說攏共得有二三十口,但平日裡鎮上的百姓依舊是習慣每逢做飯燒水才用井水,若隻是漿洗衣服、灑掃、澆花澆菜,都是用河裡的水。
隻因浍水兩條支流玉溪河與明月河穿鎮而過,鎮子上的人便利用河流修建起了數百處水圳,引河水為渠,于是幾乎家家戶戶門前都有一條水圳流經,漿洗、打水取用河水都極為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