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别說沈家的院子就倚在玉溪河邊。
兩個人走出巷子口就見河邊早已聚了幾個同樣來漿洗衣服的娘子,還有個阿公正挑了兩筲水準備回家。
那幾個聚在一起的娘子大都梳着婦人發髻,瞧着似乎都是老相熟了,正掄着手裡的棒槌湊在一處說說笑笑,不知正聊些什麼,很是熱鬧。
傅媖無意湊熱鬧,打算叫上沈清蘅走遠些,找個清靜的地方。
可餘光一掃,竟瞥見那一簇人旁邊某個不起眼的角落裡有個熟悉的身影。
朝沈清蘅示意了下,傅媖果斷邁着步子往那邊走去。
沈清蘅一愣,雖然不解,但還是乖乖跟上。
傅媖在離那人約一臂距離處蹲下,先從河裡打了桶水倒進她與沈清蘅面前的木盆裡。
然後邊伸出兩隻手把衣裳浸在裡頭充分打濕,邊自然而然地笑着同她搭話:“陳家娘子,好巧啊,你也來洗衣裳。今早那幾個飯包可曾嘗過,味道如何?要是覺得還能下口,等會兒豆兒湯做好,我再盛些送去給你嘗嘗。”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她今早才見過的那個書商陳會的娘子。
沈清蘅原本正悶頭擺弄自己手上的那件中單,聞言好奇地擡起頭,向傅媖左手邊看過去,卻隻瞧見一個烏黑的發尖。
傅媖說完,陳家娘子掄棒槌的手一頓,匆匆瞧她一眼,确認了她的身份,然後忙推拒起來,聲音細若蚊呢:“不,不用了……多謝……”
她一直低着頭,瞧不出臉上的表情,裸露在外的那小截白嫩的耳垂卻漸漸泛起紅。
可傅媖就好似看不出她的羞澀與拘謹一般,又道:“不打緊,就那一把綠豆,也不值幾個錢。我昨日才嫁到鎮上來,跟鎮上的娘子們都還不熟絡。可巧今早一見你就覺得面善,想同你親近呢。”
她這話說得未免太過直白,甚至叫陳家娘子聽來覺得有些露骨,耳根越發紅了。
她忍不住側了側眼,偷偷去看她,卻見傅媖始終沒擡頭瞧自己。
這才心頭稍安,隻是仍舊悶不吭聲。
傅媖也不惱,自顧自地繼續說道:“說來還不知道娘子你該如何稱呼呢。我叫傅媖,娘子可以直接這般喊我,也可以喚我媖娘,都好。”
到這時,一直在旁邊靜靜聽音的沈清蘅終于覺出不對。即便嫂嫂不是個冷淡的性子,可也不該對一個生人如此熱情才對。
更何況這小娘子從始至終都是這般愛搭不理的模樣,嫂嫂還一直同她搭話,豈不是熱臉貼冷屁股?
想了想,她低聲湊到傅媖耳邊去問。
卻聽她同樣壓低了聲音回:“莫急,回去我再同你說。”
恰在這時,那陳家娘子突然小聲道:“我……我叫春桃,許春桃。”
傅媖一怔,轉過頭來,發自真心地贊道:“真是個好名字。”
與她人極像,色若春桃,嬌美豐盈。
許春桃大約不知道,她實際生了副十分不錯的樣貌。
膚色瑩潤,面容飽滿,雙頰帶粉,瞧着就像一顆熟透了的石榴果,嬌嫩欲滴。
隻是她受慣了陳會的責辱呵罵,那番愁苦都刻在臉上,難免使容色黯淡不少。
似乎是從未被人如此直白地誇贊過,許春桃錯愕地擡眼,目光疏疏從傅媖臉上略過,卻也不敢與她對視,轉瞬又低下頭去。
不再說話。
傅媖心知與許春桃這樣性格的人接近不可操之過急,今日問得了她的名字,便已是有所收獲。
也不再刻意同她搭話,安靜地捶打起木盆裡的那件衣裙。
過了好一會兒,卻忽地瞥見沈清蘅掏出樣黑乎乎的東西,拿它對着衣衫擦拭。
傅媖好奇地湊上前瞧了片刻,然後恍然。
“這是胰子?”
沈清蘅點點頭,瞥一眼右手邊那群還在嘻嘻哈哈的婦人們,小聲道:“嫂嫂别聲張,這東西買來可不便宜,叫人知道了肯定會來借。”
她手上這小小一塊就要二十文錢,且一家人用,最多隻能撐上一兩月。
尋常人家哪舍得費這個錢,不過是用些竈下燒過的草木灰或者皂莢罷了。
隻是那些東西清洗的效果終究比胰子要差些。而她家從前在東京養成了習慣,要講究些,兄長更是尤其愛潔,便一直用下來了。
傅媖了然,順着她的目光往那邊看了會兒,果然發現那些婦人身側大都放着個陶罐,偶爾伸進手去抹出來一點,擦在衣裳上,有的是草木灰,有的瞧着像是皂莢。
衣裳徹底泡開後,傅媖簡單揉搓了兩下,便将那塊胰子從沈清蘅腳邊拿起來,準備抹上一些。
誰知偏偏怕什麼來什麼,離她們最近的那個婦人無意間一眼撇見,欣喜道:“哎呦小娘子,你手上有胰子哎!能借俺使使不?”
不知她是有意還是無意,這一聲大了些,音調又高,頓時好似突然往河灘上丢進的石子,驚起一片水波。
她身後那些原本頭碰頭湊在一起聊得起興的婦人都散開了,傾身往這邊看過來。
傅媖對着她那張笑臉,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
若借她,這兒足足六七個人,勢必每個都要借一遍。若不借,她與這些人都不相熟,總不好一開始就得罪人。
許是瞧她臉色算不上好看,那婦人臉上的笑褪去,說:“俺就是借來使使,又少不了你的,娘子何必這般小氣?”
這話可算不上好聽。
沈清蘅氣盛,當即皺起眉就要嗆聲,被傅媖一把扯住衣袖,不甘地将話咽了回去。
傅媖正要扯個像樣的由頭糊弄過去,誰知旁邊蓦地傳來一道極細弱的聲音。
若不是此刻衆人都安靜下來,等傅媖回答,根本不會被人察覺。
“那……那胰子是我借給這兩位娘子的。”
這婦人是隔壁巷子的李寡婦,是鎮上出了名的蠻橫潑辣,旁人與她打交道,都很是小心,免得被她不依不饒地纏上,叫人頭疼。
傅媖與沈清蘅不知道這些,許春桃卻是知道的。
所有人皆是一愣,朝傅媖身後望去。
高大的垂柳邊,許春桃低着頭,隔着幾個人,傅媖與沈清蘅遮住了她半邊身形,卻還是能認出她來。
看清楚之後,不少人眼底浮現出掩飾不住的驚訝。
陳家的這位娘子,向來不跟人來往。好些人同她搭話,最後都隻得了個冷臉,也就作罷了,怎麼她竟主動替這兩個面生的小娘子出頭?
許春桃察覺到一衆人打量的目光,縮了縮身子,像是要将自己藏起來。
可過了片刻,卻還是再次開口,隻是這次聲音更小,微微發着顫:“我,我夫君說了,不許,不許……借給旁人。”
她話音一落,那李家娘子卻越發惱火,不依不饒地揚聲诘問道:“既都說了不許借給旁人,那怎的又借給她們了?她們都借的,我便借不得了麼?”
許春桃被她這般氣勢吓得一哆嗦,頭低得更深,好似要将自己埋進土裡,下唇咬得發白,徹底說不出話來。
她承了這位傅娘子的情,想幫幫她,可方才這兩句話就已用盡了她的膽量。
傅媖看出她的害怕,微微側身,将她整個人擋在身後,盯着那李家娘子的眼神不避不讓地回看過去:“我夫君是教書先生,這胰子是拿書與他家換的,你要借,敢問願意拿什麼來換?”
這時,旁邊有人扯了扯那李家娘子的衣袖,低聲告知她傅媖和沈清蘅的身份。
她頓時被噎得說不出話來,一張臉瞬間沉下來,青了又白。
自覺面子上過不去,她“嘭”地一摔手裡的棒槌,濺出一地水花。
然後憤憤地站起身,抱起木盆轉身就朝巷子裡走,邊走邊嚷:“切,不就是塊胰子麼,不借就不借,有啥可了不起的,還真當寶貝了!”
等她走遠,傅媖微一垂眸,恰好對上沈清蘅的目光。
小娘子出了口氣,正抿着嘴偷偷憋笑,見她看過來,“噗嗤”一下笑出了聲。
傅媖見狀,唇邊浮起一縷淡笑,無奈地打趣她:“你這促黠鬼!”
她們身後,許春桃不知何時擡起眼,怔怔地望着二人的背影,眼底流露出羨慕的神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