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蘅本也打算要和她一起去湊湊熱鬧,聽了這話,連忙把話咽了回去,順便還給了他一個“你很上道”的眼神表示贊許,奈何沈清衍沒能意會,隻覺得她神情怪異,蹙了蹙眉。
沈清衍手裡提了盞五角紗燈站在廊下等。傅媖進了竈房,先給身後眼巴巴的小娘子倒出一碗,然後又分别裝滿三個小陶甕,不多,每份大概隻能倒出兩三碗,餘下的仍在銅壺裡。
沈清蘅等了半日,此刻一得了湯,立刻就捧在手上啜了一口。
湯在井水中鎮了半日,一入口便涼浸浸的,滋味清甜,還帶着綠豆的清香,又因為加了橘皮,回味微酸,卻并不澀口,果真極解暑氣。
她美滋滋地又喝了兩口,才不得不停下——
喝不下了,方才用飯時吃進肚子裡的那些魚湯此刻正鼓鼓囊囊地塞在胃裡,再多一口都不行。
但也不打緊,離就寝的時間還有一會兒,她要端回去慢慢喝。
沈清蘅跟傅媖打了聲招呼,高高興興地捧着碗回房。
傅媖見了隻是笑笑,倒也沒攔。
陳皮可以消食,喝一點也好,便不用擔心她積食了。
*
夜裡黑漆漆的,傅媖黑暗中視物的能力差一些,便總是忍不住去看沈清衍手中的那盞燈。
燈光熒熒,照得他本就如玉的指骨越發瑩白。
那是一隻修長勻停,幹淨漂亮的手,大約天生就是用來執筆寫字的。
隻是她又莫名想起成婚那夜她問起他因何丢官時他的回答,心底越發不解——
這樣一雙手,怎麼會打傷人呢?
不知是她的目光太過專注,還是初夏的風仍帶着幾分涼意,沈清衍忽然低低咳了兩聲。
傅媖瞬間回神,狀若無事地撇開眼,誰知下一刻就一腳踩歪,險些崴腳,幸而被一隻手牢牢抓住了臂彎。
見她站穩,沈清衍抽回手,溫聲囑咐道:“當心,記得看路。”
偷偷盯着人瞧卻被抓包,傅媖難得覺出幾分難為情,臉微微有些發燙,沒有擡頭,隻呐呐應是。
好在,很快便到了範三娘家門前。
敲開門,三娘已經歸家,接了豆兒湯,将陶翁還她時卻還遞給她一個巴掌大小的漆盒,上頭繪着并蒂蓮的紋樣,很是精緻。
傅媖不解:“這是什麼?”
範三娘瞥一眼她身後的沈清衍,眼中閃過一道異樣的神色,說不清是什麼,但并無惡意。
“是鋪子裡的胭脂,我手不比娘子這般巧,想來想去,這胭脂你應當用得上。”
傅媖不知其價,但看連外頭這漆盒都做得很是講究,不敢貿然收下,才要推拒,卻聽範三娘淡淡道:“傅娘子每次送來的吃食我都收了,這胭脂亦是我自己做的玩意兒,娘子不肯收,可是瞧不上?”
傅媖頓時讪讪縮回手,不敢再拒。
不得不說,三娘冷臉的時候多多少少還是有那麼一點吓人。
她才要告别,院子裡忽然傳來一道男子的聲音,似乎是在喚“三娘”,料想是三娘的夫婿。
隻是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那聲音裡好似夾雜了幾分醉意。
範三娘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又成了一尊冷肅的玉像。
“時候不早了,娘子和郎君回去時小心些,莫要磕了絆了。”
她一說,傅媖便又想起方才在巷子裡險些絆倒的事來,微微耳熱,目光不自覺往沈清衍那邊移了一瞬,又很快收回來,笑着說好。
傅媖轉身往許春桃家走,沈清衍跟在她身後。
隻是才走出兩步,她忽然又停下,對他道:“你便在這裡等我吧,我很快就來。”
說完,不由分說地将懷裡那兩個陶甕交給他,接過他手中的紗燈,抱着一隻滿登登的陶甕往前走。
她不想再叫陳會與沈清衍碰上,到時若又被他糾纏,不知她會不會又要欠上沈清衍一個人情。
隻是心裡這樣想,卻好似還隐隐約約冒出一個模糊的念頭,沈清衍那樣幹淨如流雲拂雪般的人,不該叫陳會那等市儈的人到他面前惹眼才是。
她下意識忽略過去,沒有深想。
卻不察,沈清衍的目光落在她單薄的背影上,眸色起伏不定。
*
傅媖才走到陳家牆根底下,忽然聽到院牆裡傳來一聲痛苦的尖叫。
她一愣,來不及細想,三步并作兩步沖上前“哐哐”去砸那扇黑漆漆的木門。
裡面的聲音瞬間銷聲匿迹,仿佛剛剛那些不過是她的幻覺。
可她清楚地知道,并不是。
黑夜如同一個被泥漿填滿的密不透風的罐子,陰冷死寂,隻剩下她堅持不懈的敲門聲和如擂鼓般的心跳。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隻有幾次呼吸,也或許是很長一段時間,身後忽然伸來一隻手将她的手腕緊緊攥住,掌心的冰冷溫度讓她不自覺瑟縮了下,想要抽開,卻發現根本動彈不了分毫。
傅媖蓦地回頭,對上一雙沉靜的眉眼,與先前一般清冷從容。
她瞬間就被他這副無動于衷的模樣激怒,難以抑制自己的怒火:“沈清衍,你放開!”
黑夜中,紗燈裡明亮的光團映進她眼底,那裡面好似有一簇火,滾燙灼人的火,燒得他長指微微蜷縮了下,卻又更加用力地握住。
目光卻落在被他攥住的那隻皎白的腕子上,順着柔美的弧度蜿蜒向上,掌側那片白皙的軟肉上早已染上斑駁的淡紅,微微腫脹。
沈清衍神情微頓,聲音裡流淌着初春寒澗上那層覆雪融化成的雪水:“你先冷靜,交給我來。”
傅媖呼吸一窒,那股冰冷的雪水好似一下流進了她的四肢百骸,頃刻間便讓她身體裡湧動的戾氣偃旗息鼓。
她掙了掙被他攥住的那隻手腕,在他放開後,沉默地退後。
沈清衍的力道比她大得多,砸門的聲響是先前的數倍。
傅媖一邊焦灼地等待,竟還能分出一絲心神去想,原來他說他縱酒傷人,或許真的不是騙她。
如今他身體尚未痊愈,明明已經入夏,手卻還冰涼,多走幾步路都要咳嗽兩聲,竟仍有比她大許多的力氣。若放在半年前,他大約真有這個能力。
很快,裡頭傳來一聲怒罵:“要死啦要死啦,是哪個王八羔子,大半夜的砸什麼門!”
随着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門“吱呀”一聲被來人推開。
既不是許春桃,也不是陳會,而是一個五六十歲上下的婦人。
傅媖大緻猜出她的身份,很難勻出一分笑臉。
她心底滿是焦灼,語氣卻盡可能平淡地解釋道:“我答應了許娘子,做好豆兒湯之後給她送來些,不知道她人在不在,可否叫她出來說兩句話?”
那婦人眼神閃了閃,突然罵道:“滾滾滾,誰稀罕你那什麼湯,别再來煩我家媳婦!”
說着手上一使力,就要關門。
誰知卻被一隻橫向伸來的手猝然卡住。
“沈清衍”,傅媖驚叫一聲。
隻差不到一指寬的縫隙,他的手指就會被夾在兩扇門闆之間。
那老婦眼皮也跳了跳,被他吓到,反應過來後卻愈發怒火中燒:“你們到底要做什麼?!”
傅媖直勾勾地盯向她,一雙眼亮得驚人。
一字一句道:“我方才說了,隻是想見一見許娘子,與她說兩句話。”
僵持片刻,那婦人不知想了些什麼,忽然不情不願地退讓道:“你們且等等,我進去喊她。”
說完,她扭頭往院子裡走。
走到一半,又住了腳,回頭指着他們兩人不放心地恐吓道:“你們兩個就站在這兒,别亂動!要是多走一步,闖了我家的院子,仔細我明日就去報官!”
直到不見了那老婦的影子,傅媖默了默,忽然于一片沉寂中開口,低低道:“方才……是我錯怪你了,對不住。”
沈清衍一時沒有回應,空氣裡隻有若有若無的風聲和她漸漸平穩下來的呼吸。
直到傅媖以為等不到他回答,不自覺地咬唇時,他負手轉過身,眸光落在被她咬得發白的唇瓣上:“方才那隻手,回去記得擦藥。”
傅媖一怔,點了點頭,竟罕見地顯露出幾分乖巧。
沈清衍垂眸看着,她方才的一舉一動和擰眉冷喝時的神情忽然又在他腦海中迅速閃過一遍,那雙疏淡的眉眼漸沉。
他心底沒來由地掠過一個念頭,當初那個被孫家逼到跳河的女子,當真是她麼?
*
沒等多久,方才那老婦便去而複返,她身後跟着一個人影,低垂着頭,看不清眉眼,但傅媖還是一眼就認出來,是許春桃。
她沒有上前,在離他們近一丈遠處停下,栖身在一片暗影中。
“傅娘子,是你啊”,她主動開口,聲音聽不出異樣,但似乎帶着點沙啞,“方才我在屋裡,沒聽見,聽婆母說你有話要同我說?”
傅媖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那老婦,意有所指地道:“給你送了豆兒湯來,不過方才我叫門叫了許久,你當真沒聽見麼?還是說,被什麼事或者……人,絆住了?”
許春桃倏然擡頭,但很快又低下頭去。
不自然地幹笑了下:“怎麼會,時候不早了,我原本已是要睡下了。至于那湯就不要了,綠豆性寒,我吃不得那東西,會腹痛。”
不等傅媖說話,她又語速飛快地道:“傅娘子,白日在河邊隻是舉手之勞,不值當謝的。今後沒什麼事,你還是不要來了,我這人喜歡清淨,不怎麼愛跟人來往。”
說完,她突然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快步走上前,毫不留戀地關上了門。
木門沉重,發出一聲悶響。
可傅媖卻借着身側的燈影瞧見,一向回避他人目光的許春桃方才卻眼珠兒一錯不錯地向自己望過來。
她臉色憔悴得吓人,唇瓣似乎控制不住地在抖,半邊臉高高腫起,白嫩的脖頸上赫然是一道駭人的掐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