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飯,李香芸拉着傅媖聊起天來。
今兒是休沐日,大川不上學,原本想溜出去玩,卻被她擰着耳朵一腳一腳地踹回了屋裡,勒令背書。
半大小子捂着耳朵一個勁地叫疼,但其實想也知道李香芸根本不舍得用力,不過是他故意誇大其詞罷了。
隻是那副讨饒的滑稽模樣看得人發笑。
跟她聊了幾句,傅媖得知,如今她跟大川娘倆确實是靠她打漁為生。
大川他爹還在世時,做的就是這個行當。隻是他比尋常人行事大膽些,不單單會劃着自家小船在浍水上捕魚,開漁時節還跟着大船出海,出海一趟雖然辛苦,但收獲也多,常能捕到些他們這邊沒有的海貨,能多賣上不少錢。
可伴随這樣高額收獲而來的,還有巨大的風險——
某次他跟船出海,竟倒黴催的遇上了飓風,整船人都出了意外,去時幾十個男人結伴同去,回來時卻隻剩下了四個。
可惜大川他爹是個短命鬼,那四個人裡頭沒有他。
李香芸提起大川爹的時候臉上沒有太多懷念,反倒怨憤更多,想來是因為大川爹死的時候他們才成親三年,大川才剛滿兩歲。
那時的大川才學會走路,不知道啥叫“死”,隻知道他爹好長時間都沒回家了,便整日邁着小短腿慢吞吞地往門口跑,但凡路過一個男人都要問一句“你是我爹麼”。
大川爹沒出事前,李香芸一直負責在家照顧孩子,家裡唯一的收入來源就是大川爹每次跟船回來的漁獲。
可偏偏他突然死了,家裡就沒了收入。短暫的悲傷過後,李香芸心裡更多的是愁,愁她跟大川往後該怎麼過日子,她得怎麼才能弄到錢,把孩子拉扯大。
思來想去,她唯一知道的就是往日從大川爹那裡聽來的那些關于他出去打漁的事,便找上了從前常跟大川爹一塊結伴的幾個漁夫,央他們帶帶自己。
起先很是艱難,她一個女人,沒把子力氣,連撐船搖橹都比男人慢些。可好在她心裡憋着口氣,想着不管是撐船的本事還是打漁的本事,都是能練出來的,時日一長,她未必還會比那些男人差。
果不其然,如今她每回開船出去一趟回來的收獲都不比旁人少,昨日送給傅媖的那條活鲫,就是她前日親自在河裡撈上來的。
傅媖聽她說每隔幾天就要出去打漁,一走少則三五日,多則十幾天,不由想起大川,問她不在時那孩子都是托給誰照顧。
李香芸牽起嘴角笑笑,隻是笑容有些勉強。她回頭望了眼裡屋的方向,眼裡隐約有淚光在閃,壓低聲音道:“每回都是我提前給他留好吃食,叫他自個兒在家待着。你别看這孩子平日裡沒個正形,實際上懂事着呢,從不叫人操心。”
那副神情看得傅媖心頭微酸,以緻後面她始終沉默着沒再開口,隻靜靜聽李香芸說話。
她說話時不太有條理,隻是絮絮叨叨地閑聊,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興許是因為平日裡鎮上的人都嫌她脾氣不好,再加上忌諱寡婦門前是非多,便沒多少人願意跟她來往,傅媖是為數不多的幾個願意帶着善意上門的人中的一個,就沒忍住說了好些。
直到日頭漸漸壓得低了,估摸着至少已過了小半個時辰,她才不好意思地笑笑:“你瞧我,話恁多。一開了口子就刹不住,白浪費你那麼些功夫聽我胡侃。”
傅媖不在意地擺擺手:“不打緊。娘子日後要是想尋人說話,随時來家裡找我閑坐就是,我還高興呢。”
傅媖從李香芸家離開時,手裡除了來時的那個食盒,還多了盤炸好的小銀魚和一條用草繩穿腮的草魚,傅媖掂了掂,估摸着得有五六斤沉,個頭至少是先前那條鲫魚的兩倍。
起先傅媖推拒着不肯收,雖說李香芸一個勁說這東西對她來說不是啥稀罕物,但傅媖卻知道這話不過是為了讓自己寬心。這個時節正是草魚最肥的時候,魚市上賣得好,這麼一條少說也能賣出二十幾文錢。
但哪成想,李香芸本就是個不怎麼有耐心的人,推搡了兩三個來回,忽然就冷下臉說若是她連條魚都不肯收,往後也就别再來往了。
這話說得直,也說得狠。
即便知道這話裡唬她的成分多,但傅媖确實能感受出那一刻李香芸的心情算不上好。
于是隻得收下。
她一改口,李香芸立刻就變了臉,笑吟吟地說“這才對嘛”。
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跟大川如出一轍,傅媖暗自感歎不愧是親母子。
*
傅媖出來耽擱這一趟,已過去了近一個時辰。
她心裡還記挂着清蘅究竟有沒有遇上許春桃,又是不是牢牢記住了她說的話,将人請到了家裡,一路上便走得匆忙,步子邁得飛快,也沒仔細看。
轉過巷子口時,眼前忽然一暗,迎頭與人撞在了一起。
撞得不算太痛,傅媖下意識捂着腦袋直起身,一打眼,卻瞧見一個叫她意想不到的人。
“清蘅,你怎麼在這兒?”傅媖擰眉問。
沈清蘅揉了兩下額角,放下手解釋說:“嫂嫂,方才我遇上你說的那位娘子,好不容易才将人請回了家裡。隻是左等右等不見你回來,那位娘子已經告辭要歸家,我這才跑出來尋你。”
她在巷口坐了許久,懷裡的那罐松子糖都快吃幹淨了,還是始終沒見到要找的人。
耐心告罄,正糾結到底是抱了杌子回去還是繼續坐在這兒等,一轉頭忽然瞧見陳家娘子拎了隻水筲搖搖晃晃地往這邊走。
當即高興地喚了聲,可她卻好似吓了一跳,渾身瑟縮了下,才慢慢擡起頭朝自己望過來。
眼神怯怯的,像隻受了驚的幼鳥。
傅媖沉默片刻,先是歉疚地解釋說:“我方才在李娘子家耽擱了一會兒,對不住。”
然後又問:“她現下可還在家裡?”
沈清蘅點點頭:“在呢。”
傅媖松了口氣,說:“好,咱們快些回去,别叫她等急了。”
她猜測許春桃着急回家絕不是因為沒有耐心繼續等下去的緣故,恐怕是擔心被陳會或者家裡的婆母知曉。
沈清蘅卻回想起方才許春桃朝她看過來時的那個眼神,心裡又是一陣說不上來的難受。
想了想,她低聲問:“嫂嫂,昨日在河邊你說等回家去要跟我說說她的事,可回去我卻忘了。她到底是怎麼了,為何整日害怕成那樣?”
她還從未見過比陳家娘子還要膽小的人,那已經不是用“怕生”就可以形容的了。
尋常人怕生,可能會面紅耳赤,說話吞吐,不敢與人對視,可她眼裡的神情卻分明是畏懼、是恐慌。
傅媖猶豫片刻,最終還是沒替她解惑,隻是道:“清蘅,這是許娘子的私事,你若是想知道,該親自去問她才是。”
沈清蘅聞言擡頭看她一眼,眼神說不出的古怪,看得傅媖心裡直發毛。
她想了想,覺得自己方才好似确實是拒絕得太幹脆了些,怕沈清蘅不高興,正想再補救一二,卻忽然聽她說:“嫂嫂,我先前怎麼沒發現你和兄長這般相像呢。”
*
回到家時,許春桃果然坐在堂屋裡等,面前是沈清蘅替她倒的熱茶。
茶水已幾近涼透,但她一口沒動,隻是低着頭,兩根水蔥般的手指頭絞在一起,捏的指尖煞白。若是麻繩,必定要被她攢出個死結。
傅媖推門進來時,她倏地擡頭,見是她,那雙眼蓦然亮起來,射出灼人的光。
但很快又低下頭去,好似方才那炙熱的眼神從未出現過,隻不過是傅媖的錯覺。
傅媖将手上的東西交給清蘅,支使她把食盒送回竈房,再把草魚鰓上的麻繩解了,放進水盆裡,好能繼續多活個一日半日。
沈清蘅領了差事,卻先看了眼許春桃,猶豫了下,終究還是帶着幾分不情不願的神色走了。
她一走,堂屋裡便隻剩傅媖與許春桃兩個。
傅媖在許春桃身邊坐下來,卻隻是一味盯着她瞧,并不說話。
許春桃今日的裝束與尋常沒什麼不同,若非要挑剔,大約隻有一處顯得奇怪——
明明天氣漸熱,她卻在頸間系了條薄紗項帕。
感受到她的目光,許春桃臉色白了白,微微擡手,想要撫一撫脖頸,卻又作罷,欲蓋彌彰地輕輕咳了聲。
可傅媖的視線還是沒有從她脖頸處離開。
不消一會兒,她終于不自在地咬了咬唇,咬得唇瓣發白,還是忍不住明知故問:“娘子為何一直這樣瞧着我?”
嗓音裡還帶着那縷熟悉的顫音。
傅媖卻不答,隻是直勾勾地望着她烏黑的發尖。看了好一會兒,她收斂了目光,反而問道:“許娘子,你當真沒有什麼話要同我說麼?”
若許春桃此刻擡頭看上一眼,就會發現,她目光裡除了一些哀憫,還隐隐含着說不出的期待。
*
許春桃好似突然被外頭掠進來的一陣風吹着了,肩膀一縮,打了個寒戰。
傅媖靜靜等了好一會兒,她都沒擡頭,也沒說話。
仿佛昨夜燈影裡那個眸光灼灼,行事堅定又果決的許春桃隻是昙花一現,今早的太陽一升起,花就又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