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媖長長歎了口氣,心裡酸脹得難受,卻并不覺得意外。
她就知道,以許春桃的性格,真要她自己提起那股勁,很難。昨日之所以那般反常,大約是她和沈清衍砸門的舉動刺激了她。
傅媖歎了口氣,暗暗勸自己不能心急,轉身出去問沈清蘅家裡有沒有治皮肉傷的藥。
她不知道許春桃傷得如何,但想來陳會應當不會那麼好心替她塗藥。
沈清蘅聽說許春桃受傷,還以為是磕了碰了或者崴了腳,她取了家裡所有能治外傷的藥進來,一共四個大小不一的藥瓶,或長頸細瓶,或矮扁方盒,有藥粉也有藥膏。
傅媖顧不得問為何家裡治外傷的藥這般齊全,弄清楚消腫化瘀的是哪個,直接上手去解許春桃頸上的項帕。
許春桃被她魯莽又唐突的動作驚了一跳,連忙捂着脖子往後仰,去躲她的手。眼裡顫顫含着淚,臉頰漲紅,眼神不住地往沈清蘅身上飄。
傅媖看明白她的顧忌,将手抽回來,也不強逼她,溫聲寬慰說:“春桃,其實沒什麼可丢人的。他傷了你,真正該擡不起頭的人是他,你又沒做錯什麼,憑什麼要替他覺得羞人?”
許春桃聽了一愣。
是傅娘子說的這樣麼?她從沒這麼想過。
她極慢地眨了下眼,像是在思考。
幾息後,傅媖看見她那隻捂着脖頸的手動了動,在頸間慢慢摸索了下,抽開結扣,将帕子摘了下來。
沈清蘅隻瞧了一眼,就忍不住驚呼,憤憤道:“這到底是哪個王八蛋傷的你?我這就去報官!”
她方才在旁邊聽着傅媖說“他傷了你”,心下就好奇卻沒敢問,此刻也顧不上問了,隻知道許春桃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娘子叫人傷得這般嚴重,定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經過一夜,許春桃脖頸上的那道掐痕已經不再紅腫,成了一片深深淺淺駭人的瘀紫,比昨日傅媖瞧見的時候看起來還要嚴重許多。
許春桃連忙紅着眼睛擺手:“娘子别去,不能報官!”
沈清蘅一怔,就連怒火都凝滞了片刻,滿是憤然的臉上有了一瞬空白。
“為什麼不能報官?”她擰着眉問。
許春桃卻沉默了下來。
傅媖用指腹刮下一坨藥膏,輕輕在她頸上揉搓起來:“春桃,忍一忍,這藥得揉開,可能有些疼。”
許春桃含糊應了聲。
其實這點疼于她而言根本算不得什麼。
比起陳會掄着燒火棍砸在身上時的痛楚和被那雙鐵鉗似的手掐住脖子難以喘息、幾近瀕死時的燒灼感,連撓癢癢都算不上。
但不知道為什麼,明明如今陳會再将棍子掄到她身上時,她已能盡力忍住不哭了,可傅娘子那雙手溫柔地撫上她傷處時,她卻不自覺捂住心口。
那裡又疼又悶又漲……總之,說不出的難受。
這顆在冰湖裡泡了許久,仿佛僵死過去的心髒裡不知不覺間生出了一顆嫩芽,叫嚣着要從身上積年壓覆的凍土裡冒出頭來,讓她惶惑難安,腦海中有一個聲音在不停地呼喊,讓她快逃。
倘若不逃,就會,就會……
就會怎樣?
她也不知道。
她隻知道此刻觸碰她皮膚的那雙手幹燥又溫暖,還帶着一股好聞的清香,讓她緊繃的神經難得放松下來。
她終于又能聞到空氣裡熟悉而清新的氣息,帶着些許清甜的花草香——
她已經很久沒有像現在這樣輕盈地呼吸了。
所以,即便腦海中的聲音越來越響,她卻紋絲不動,腳下仿佛生了根。
沈清蘅的目光一直落在許春桃臉上,眼中有困惑,也有心疼。
她其實已猜出了一些,隻是還想再問得仔細些。正思忖着該如何開口,突然就見許春桃前一刻還神色呆滞,木楞地盯着某處虛空出神,後一瞬眼淚就毫無征兆地從眼眶裡滾落下來,偏她自己卻好似渾然不覺。
她吓了一跳,連忙問:“許娘子,你怎麼了?怎的突然就哭了?可是身上别處還有傷,是哪裡疼?”
話裡夾雜的近乎急切的關心仿佛一湖溫柔的春水,如浪般湧上來,頃刻間就将許春桃心底那些牢不可破的堅冰層層淹沒,徹底融化開來。
原先的小聲抽噎漸漸變成嚎啕大哭。傅媖與沈清蘅四目相對,都從對方眼底看出了無措和茫然,連忙圍在她身邊一左一右地安慰。
許春桃一邊抽噎着,口中卻斷斷續續地吐露出一些零碎的字句:“我不能報官……我不能離開陳家,我不能……”
傅媖安輕拍她脊背安撫的手一頓,試探着問:“為何不能離開陳家?若是擔心官府不判和離,我們還能想旁的法子,隻要你願意與陳會和離,總能有辦法的。”
“不行,我不能走……要是我走了,春生可怎麼辦啊……他還那麼小,他還想活,他說等日後身子好起來了還要出去跟那些孩子一塊放風筝、踢蹴鞠……要是我走了,他就活不了了……”
她第一次被陳會拳腳相加,渾身疼得受不住時,自己一個人偷偷跑回了娘家。可是回去聞到院子裡久久不散的藥味,看着阿爹阿娘愁容滿面的臉,聽到阿弟發病時虛弱無力地握着她的手問她“阿姐,我是不是要死了”,她就知道她做錯了,錯得厲害。
所以她又自己回來了,即便她心知肚明,回來之後一定會有一頓更厲害的毒打。
可是她沒法子,她怕挨打,但她更怕春生死。
許春桃哭得厲害,說出來的話也沒什麼章法,純粹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可傅媖和沈清蘅卻一下都明白了。
“春生……是你阿弟麼?”傅媖抿抿唇,艱澀地開口。
許春桃這次卻不肯再開口,隻一味捂臉痛哭。
良久,直到沈清蘅塞進她手中的帕子被淚洇得漉濕,她才攏了一把額角散亂的頭發,蓦地站起身,垂眼告辭,顫聲說:“傅娘子,沈小娘子,時候不早了,我先走了,今日……對不住,叫你們看笑話了,你們就當今兒沒見過我……”
頓了頓,她擡眼懇切地望過來,盈滿水霧的眸底盡是哀求:“求你們,别說出去……”
傅媖卻沒應,定定地望着她。
直到許春桃經不住這樣的目光,下意識躲閃,她突然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衣袖下滑,白淨纖細的手臂上滿是青青紫紫的舊痕,還有一些已經結痂的褐色傷疤。
一時間,三雙眼睛全落在上面。
許春桃連忙用另一隻手去徒勞地遮蓋。
傅媖挪開視線,用微啞的嗓音一字一句地問她:“春桃,你真想一直過這樣的日子嗎?如今你若想與他和離尚且容易,可萬一将來你們有了孩子,再想和他徹底撇清關系,就難了。”
許春桃手腕瑟縮了下,似乎被她如此尖銳的目光吓了一跳,匆忙躲開眼,低下頭怔怔觑着自己的鞋尖,苦澀地彎起嘴角。
她似乎想笑一笑,可大約實在勉強,又作罷。
“可我已經嫁到他家了啊。‘嫁雞随雞,嫁狗随狗’,我嫁了個這樣的男人是我命不好,就該自己受着。”
傅媖深深擰眉,語氣卻盡可能柔和地道:“春桃,我不知道這些話都是誰同你說的,但這世上沒什麼命不命的,也沒誰生來就是該受苦的。你這樣好,更不該叫他無端磋磨。”
深吸一口氣,她又道:“春桃,這是你自己的事,我們原本也不該置喙什麼。可你昨日那般看我,我就知道,你心裡還是想擺脫陳會,過好日子的,是不是?既然如此,那你何不好好想想,你為了讓陳家出錢替你阿弟治病,一直留在他家被他們母子折磨,你阿弟當真就能安心嗎?來日他身上的病是好了,可他心裡的病呢?他還能和從前一樣,無憂無慮,快快樂樂地過日子麼?”
許春桃愣住了。
她的思路被傅媖的話帶着走了許久,可走到半路,卻碰上一堵結結實實的牆。
往那面牆上一撞,她又醒了,心底的念頭變得遠比先前更加堅決。
許春桃蓦地擡起頭,不躲不閃地與她對視,目光灼灼,一如昨夜般望進傅媖眼中:“我顧不了那麼多了,我隻想讓他活着。隻要活着就比什麼都強,你明白麼?!”
說完,她突然間猛地朝傅媖推了一把,頭也不回地向外跑去。
片刻過後,院門發出一聲沉重的悶響。
許春桃離開了。
沈清蘅匆忙伸手扶住傅媖,轉身還要去追,卻被她叫住。
傅媖低歎一聲:“清蘅,别去了,還是先讓她自己想想吧。”
許春桃自己想不明白,旁人說什麼都無濟于事。
不過,今日倒也不是一無所獲。
至少知道了許春桃的顧慮,就不到無計可施的地步。
她在想,倘若許春生不需要依靠陳家也能治好身上的病,春桃是不是就會順理成章地主動與陳會和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