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她運氣極好,沈家人皆心正神清,是良善之輩。
或許,她可以着意教一教清蘅,等來日她有了自己的鋪子,無論是與清蘅搭夥也好還是請她幫忙也罷,都好。
傅媖思忖的功夫,沈清蘅已将剩下的青團都捏好,轉身喚她:“嫂嫂,我都弄完了,咱們這就起鍋蒸吧。”
傅媖應了一聲,卻又從頂櫃裡掏出一小罐麻油,用刷子沾着在每隻青團上都均勻地刷上薄薄一層麻油。這才走到竈台前,取下甑鍋的蓋子看一眼,裡頭熱氣騰騰,臘肉表皮泛起一層細密的光澤,蒸得紅潤油亮。這肉做熟時似乎是用果木熏烤過的,此刻被熱氣蒸發出來,還隐隐飄着一股獨特的香。
她連忙将瓷碟取出來,又把裡頭的紅豆粥也提前盛進瓷盆裡。這個時節倒不怕東西很快就放涼,但青團要再蒸上将近一刻鐘,為了留住熱氣保持口感,她還是取了幹淨的籠布來蓋住。
一隻隻圓胖的青團被小心翼翼地放到箅子上,不用傅媖說,沈清蘅便轉身跑出竈房,又在檐下挑了幾根粗壯的木柴進來,抱起裙擺蹲在竈台前自覺地添柴。
嫂嫂說了,一次添太多不行,木柴壘得太實都壓在一起也不成,都會把火苗悶死。
她從前從不知道,原來燒柴也有這麼多的講究。
她一直覺得自己運道不錯。
雖然打從記事起就沒見過阿爹,但是阿娘一直十分疼愛她,比對兄長更甚,而就連兄長那樣生性寡言冷肅的人一向也對她多加縱容。
即便她幼時跟着阿娘和兄長一起過過很長一段時間貧寒的日子,可也因為她那時年歲小,那些家務事阿娘和兄長都不叫她來做,最多也就是阿娘繡東西的時候會喊她過來幫忙穿針。
而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等她長到八歲那年,兄長就中了進士,她也跟着沾了光,搖身一變成了官家小姐,此後過的都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
若不是兄長被奪職回到鎮上,又與嫂嫂成婚,隻怕她到如今還不知道竈火要怎麼燒,鴨子要怎麼喂,街上賣的青團又都是如何做出來的。這些東西跟她從前學的琴棋書畫半點邊不沾,可她卻喜歡。
因為這是跟她原先接觸到的完全不一樣的世界。
雖然沒有從前那般花團錦簇,但卻真實、有趣且自在,讓她每天都能生出新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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呲呲的水汽随着蒸騰的白霧從蓋子與鍋體的縫隙裡冒出來,傅媖看一眼蹲在那裡愣神的沈清蘅,喊她回神:“清蘅,柴不用繼續添了,馬上就可以出鍋了。”
沈清蘅這才站起身,想起方才去撿柴時見到的那小摞很是拿不出手的柴堆,又道:“嫂嫂,家裡的柴好似快用光了。且這陣子雨水多,我瞧着一直放在廊庑底下也靠不住,等回頭買了新柴回來還得專門找個幹燥擋雨的地方把柴火堆起來才是。”
淋過雨的木柴很難點燃,還會燒出嗆人的濃煙,這個她倒是知道。
傅媖笑起來,終于沒忍住摸摸小娘子的頭,半是誇獎半是欣慰地說:“清蘅說的是,看來我們清蘅也是個很會過日子的小娘子啊。”
沈清蘅臉悄悄一紅,難得不自在起來。
不知道為什麼,應付兄長那般又冷又硬的石頭她遊刃有餘,可面對溫柔又好脾氣的嫂嫂她總是臉皮一下就薄了好幾層。
她猶豫了下,慢吞吞地挪到竈台前。甫一靠近,那些熱浪便猛地朝她撲過來,一時間也分不清究竟是它們溫度更高,還是她的臉更燙。
她學着傅媖的樣子,先掀開對側那半邊,等熱氣散出來許多,再把整張蓋子拿走,擡手揮了揮。
等霧氣散去,她一下就被幾乎要滿溢出的翠色恍了眼,好似打開了一隻盛滿玉翡的妝奁。
箅子上安安靜靜地躺着一隻隻滾圓的青團,表面如同覆着一層晶瑩剔透的水膜,内裡卻像是被濃綠的染料浸透了,顯露出驚人的綠意,像是要鑽到人瞳底裡去。
因為一次做了許多,上鍋時擺了滿滿當當上下三層籠屜,此刻取出來又花了好一番功夫。
直到真正将裝滿青團的葵花白盤捧在手裡時,沈清蘅仍有一種恍惚的不真實感,愣愣地轉過頭去問:“嫂嫂,這青團這般好看,當真是我做出來的麼?”
傅媖笑笑:“自然,你若是樂意學,不光是青團,日後我還能教你做别的。咱們沈小娘子呀,會越來越厲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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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那頓用的簡單,傅媖早就覺出餓來。
沈清蘅亦是,把手裡端着的碗筷往桌上一擺,就火急火燎地沖進裡屋叫人。
傅媖看得清楚,大約是這兩日心情好了不少,吃得飯也多,張素蘭身上明顯已有了幾分力氣,走路時不再一步三晃,叫人看着都提心吊膽。
瞧見桌上的菜色,張素蘭笑起來誇道:“媖娘的手怎麼這般巧,連青團都做得如此好看。”
沈清蘅忙道:“娘,我也給嫂嫂幫忙了,這裡面一大半都是我團的呢。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快也誇誇我。”
張素蘭聞言嗔她一眼,臉上卻滿是笑意:“你呀,這麼大的人了,還天天撒嬌賣乖。”
說完,又轉頭跟傅媖道:“還是媖娘你厲害,有法子治住她,往日裡我都使喚不動這丫頭。”
小娘子聽了頓時不樂意起來:“哪有,我明明勤快得很,不信你問嫂嫂。”
傅媖不答,隻含笑聽她們母女兩個拌嘴,偶爾才跟着附和一句。
沈清衍進來時,瞧見的就是這副其樂融融的畫面。
角落裡那盞暖黃的落地架子燈照得他眉眼亮了幾分,透出幾分溫潤柔和。
傅媖見他進來,将最後一碗紅豆粥遞到他面前。
見沈清蘅和張素蘭停了說笑,這才笑着道:“娘,你身子弱,這青團要趁熱吃才好消化。”
張素蘭聞言點頭應好,接着又招呼道:“那都快吃吧,别等放涼了就不好了。”
說完,她當先用筷子搛起一隻,咬一口,連皮帶餡都吃進去了。
卻發現那外皮奇異般的既軟糯又彈牙,還不粘連,綿軟中帶着股嚼勁,恰到好處,而内餡卻黏糯,輕輕一抿就好似要化在口中去了,口感細密,嘗不出丁點兒顆粒。
細細嚼起來,這一口裡既有艾草的清香,又有淡淡的紅豆甜香。初時滋味還淺淡,可幾口下去那股香便都留在了唇齒間,叫人忍不住一口接一口地吃進嘴裡,反複回味。
沈清蘅也吃得嘴裡香噴噴的,卻還饞肉。
于是自己想了個點子,把外皮咬破,夾兩塊臘肉塞進内餡裡,一口下去就吞了半隻,腮幫子撐得鼓鼓的,嚼起來瞧着都費力。
可實際隻有她自己知道,這一口下去簡直是鹹甜香俱全,美得她眉毛都翹起來,一雙眼亮晶晶的,恨不得連舌頭一塊吞下去。
傅媖毫不懷疑,若是她長了尾巴,此刻必定喜滋滋地搖晃個不停。
青團不大,一個隻有傅媖半個手掌那麼大點,她連吃了兩個又喝了一碗粥,便覺得撐。
一擡頭,張素蘭和沈清蘅也都放下了筷子。
小娘子眼饞肚飽,眼睛還粘在瓷碟上,可大約是實在吃不下了,瞧着青團的眼神裡竟隐隐透露出幾分遺憾的意思,看得傅媖想要發笑。
可唯獨坐在她身側的沈清衍卻還沒停筷,傅媖不由好奇,以為是他吃得慢,于是暗暗細數了一圈,數完卻吓了一跳——
他如今吃的那隻,已是第五個了。
五個這麼大的青團對尋常男子來說确實不夠看,可沈清衍晚上這一頓卻是向來不肯多餐的,看來這青團确實很合他口味。
恰在這時,沈清衍似有所覺般轉過頭來,目光對上她的,猶豫一瞬忽然道:“阿婆說的對,你的确不必妄自菲薄。”
傅媖起先一愣,回想了一遍阿婆同她說過的那些話,才意識到他指的是什麼。
不由低下頭抿唇笑起來。
這人可真是,就連誇人都要誇得這般含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