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徐步走上前,在傅媖身邊蹲下,才瞧見她面前放着隻圓圓的簸箕,裡頭裝的有針線,還有些紅的、白的、綠的彩紙,眼下正一手持剪刀,在手上那張綠紙上挖挖裁裁,不知要剪出個什麼來。
傅媖看她好奇,露出一絲淡笑,低聲解釋說:“今夜雨大,大川擔心她阿娘擔心得睡不着,我便提議剪些掃晴娘貼在房檐上。娘和阿婆聽見動靜,也出來了,說要幫着一起做。”
她看得出,阿婆和張素蘭都是極喜歡大川的。
方才她帶着大川回堂屋時,兩個人已披了衣裳站在屋裡等。
聽見她說要做些掃晴娘來安慰這孩子,兩個加起來足有一百多歲的小老太太和老太太挑着燈在籮筐裡東挑西揀,挑選合适的彩紙剪掃晴娘來哄孩子。
阿婆更過分,她眼神不大好,夜裡看不清,卻仍眯縫着眼堅持不肯回去睡。
沈清蘅聽完,瞧瞧那邊兩個興緻勃勃湊在一處說話的“小老太太”,再轉頭看眼另一邊紅着雙兔子眼坐在小凳上安靜等大人忙完的孩子,乖巧地叫人生不出半點怒氣。
大約有些理解了,但還是忍不住無奈扶額。
沒一會兒,她撇撇嘴,也搬了隻杌子在傅媖身邊坐下:“這雨确實是怪惱人的,嫂嫂也教教我吧,我也來剪幾個,幫忙求雨停。”
屋外的雨聲清清泠泠,灑落在檐下石階前,如墜落的冰淩。
屋内明黃的暖光攏在她們身上,每個人的臉上都蒙着一層柔柔的紗,好似從前阿娘帶他去廟裡虔誠叩拜過的那一尊尊柔和溫暖的玉像。
大川抿唇靜靜看着,從始至終,眼珠兒一錯不錯,望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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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掃晴娘是件很麻煩的事情。掃晴娘的頭要用白紙來裁,可剪衣裳時卻要用紅紙和綠紙,等這兩部分剪好,需再用一點漿糊彌合在一起。
待樣子成型後,再揪起幾根笤帚苗攢到一起,紮成根笤帚的模樣系在掃晴娘手上才算完,這個過程最磨人耐性,稍不留神使力使大些,就容易将好不容易剪好的掃晴娘扯破。
沈清蘅素來沒耐性,幾次做到一半撂下手裡的彩紙和剪刀說不幹,可等一擡頭,瞅見小孩兒那雙水汪汪的兔子眼,抿了抿唇,又拿起剪刀咬着牙說不信邪,還要再試試。
忙活了近半個時辰,外頭的天已褪去那層黑漆,演變成蒙着些許淡淡煙灰色的黛藍。
阿婆到底是上了年紀精力不濟,沒一會兒功夫,一雙眼就迷瞪着開始止不住地瞌睡,張素蘭也因為體弱漸漸熬不住。
最後兩個人被傅媖和沈清蘅一道勸着回屋去補眠。
等将兩個人送回屋裡去,傅媖數了數,攏共已有十幾隻掃晴娘,很夠貼了,不光能在家裡各處屋檐上都貼上一隻,甚至還能餘下幾隻讓阿婆和大川帶回家去貼在家裡。
于是她把這些掃晴娘都攏好,捏在手上,笑着沖大川招招手:“走,都剪好了,咱們去貼掃晴娘。”
大川聞言騰地一下站起身朝她小跑過來,仰着小臉看她。
傅媖看得分明,他方才坐在那裡始終都是那副沒精打采、萎靡不振的模樣,此刻因為這句話卻已打起了精神,不再垂頭喪氣。
心底一軟,摸着他圓溜溜的腦袋,半彎着腰,溫和地俯下身來問:“困不困,等急了吧?若是困了就先回去睡,我們幫你貼。”
他方才哭得厲害,眼睛早已哭得紅腫,平日裡那雙黑葡萄般透亮的圓眼此刻看起來就像是條胖乎乎的蠶,眼角向下墜着,顯得沒精神。
大川聽了卻果斷地搖搖頭:“不困,阿嬸,我想自己貼。”
“好,那便先去洗把臉,眼都腫了。”
大川抿了抿唇,大抵意識到她為何這麼說,看眼她手上攥着的那些掃晴娘,有些急,但看着她柔和的眉眼,還是乖乖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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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川原本斬釘截鐵地說要親自來貼,可等他洗過手臉,站在廊下,望着房檐的高度,那張小臉頓時肉眼可見地垮了下來。
太高了,除非架了梯子,否則他根本就夠不着。
可是阿嬸說,家裡沒有梯子,隻能拿椅子來墊着。
傅媖注意到他的神色,忽然将手搭在他肩頭輕拍了拍,笑盈盈地說:“既然如此,不如就在牆上也貼幾張吧,這樣說不定風伯和雨師的目光落在哪兒都能看得到了,這雨也能停得更快。”
大川猶豫了下,點頭應好。
等陪着大川在牆上貼過掃晴娘,傅媖搬來家裡最高的那隻椅子,衣袖挽到臂彎,露出一截細嫩的小臂,三兩下便爬到了凳上。
可等站上去她才發現即便如此也還是不夠高,她努力舉起雙臂,眼看還剩半截手掌寬的距離,卻始終碰不到房檐。
傅媖轉頭看一眼沈清蘅,暗暗歎了口氣。
小娘子比她年紀小,身量尚未長成,個頭竟比常年受苛待的媖娘還要矮些。
沒辦法,她隻得咬了咬牙,踮着腳勉力朝上夠。
沈清蘅和大川幫她按着腳下的闆凳,手指用力到發白,抻着脖子揚起頭,眼珠兒一錯不錯地盯在她身上,生怕她出了意外。
沈清蘅擰着眉,憂心忡忡地囑咐:“嫂嫂,你小心啊,若是不行,我去叫兄長來幫忙。”
傅媖想也不想就回絕:“别,他那副身子骨嬌弱,還不如我結實,萬一磕着碰着可了不得。”
大約是那夜在許府見到的那一幕在她腦海裡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以緻她如今總覺得沈清衍整個人就好似是玉做的一般,輕輕一磕就要碎了。
沈清衍才推開門,便聽見她的聲音透過潺潺的雨幕傳來。
平心而論,那聲音極好聽,如同雨珠敲擊在瓦頭上的脆響一般清泠悅耳。
可話裡的流露出的意味卻很難讓他報以欣賞。
他微微擰眉,一雙烏沉的黑目落在那道纖瘦的背影上。
默然片刻,他忽然斂眸,低頭輕哂。
他竟不知,在她眼裡,他原來弱到這般程度。
大約要叫她失望了。
隻是,他眸光漸漸轉為幽暗——
會等到她親自來發現的那一日麼?
還是說,她很快就會從他的枝頭飛走,飛到别處去了。
他沒有急于上前,靜默地站在原地,目光克制地在她的身影上描摹,直到傅媖似有所覺,微微偏頭,恰好與他的對上。
傅媖一愣。
沈清衍卻一臉從容地徐步走上前,在她身側站定,薄唇輕啟,溫和的聲音夾雜在雨聲裡,顯得低而緩:“我來吧。”
傅媖不知他有沒有聽到她方才說的那些話,耳尖漫上一點櫻粉,抿了抿唇,不敢再多叮囑他一句“莫要勉強”,點頭應好,順從地從凳上下來。
隻是正當她回過頭,準備估量一下該将腳落在何處時,眼前卻忽然伸來一隻手。
一隻修長瑩白、指骨分明的手。
視線上移,那人目光落在她面上,面色沉靜,眉眼冷隽,眸光杳然岑寂,一如沉冷的暗河,又如一塊積年霜雪深覆的頑石。
于是,她撇去心底那一絲異樣,伸出手,緩緩搭上他的。
觸手微涼,不經意間,好似碰到他指腹上那層薄薄的繭。
有些癢。
傅媖努力忽略從指尖傳來的那點酥麻,擡起腳,整個人的重量向下一壓,原本以為沈清衍的手會随之被她壓下去。
可誰知,他那隻手竟牢牢地、紋絲不動地,停在那裡,甚至長指下意識并攏,嚴絲合縫地攏住了她的。
也是這一刻,她好似突然發現,沈清衍雖然虛弱可卻難掩他本身生得高大的事實,于她而言,那雙修長好看的手其實極為寬闊,輕而易舉,便能将她的手攏進掌心。
等沈清衍将最後一隻掃晴娘妥帖地貼在房檐下,傅媖俯下身,捏了捏大川頰邊的軟肉,溫聲誘哄:“好了,這下莫要再擔心了,掃天婆婆會保佑這雨趕快停。我猜,雨一停你阿娘就回來了,這幾日你便乖乖等她,好好吃飯,好好睡覺,莫要叫她挂心,好不好?”
大川乖乖點頭,望向她的那雙澄亮的圓眼裡,是怎麼也掩不住的孺慕和依賴。
她臉上挂着笑,長睫似鴉羽般微垂,側臉的弧度就越發顯得柔和。
沈清衍靜靜看着,心底忽然不合時宜地生出一絲嫉妒。
過往二十四年,他從未有過這種情緒。
可他确實嫉妒。
嫉妒這個孩子如此好運,在與他當年同樣的年紀,得到了他沒能得到的,命運的那一點慈悲和垂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