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理智告訴他,鳳婵音問這個問題,一定不是在試探什麼,他們之間并不是這樣的關系。
“那你還挺特别的。”鳳婵音依舊看着街頭。
今日是元宵佳節,雖已經臨近子時,但是街上依舊燈火通明,人流如織。
這是朝廷解除宵禁後的第一個元宵節,京城舉辦了盛大的燈會,适逢佳節,又有璀璨熱鬧的燈會,街上的行人,無論男女老少,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年輕的小夫妻們于人群中相攜而行,笑容甜蜜,背景絢爛,譜寫着一曲天作之合的甜美歌謠。
鳳婵韻和庾子戍也是其中一對。
兩個月前,鳳婵韻回到鳳家之後,就在家裡住了下來,任庾子戍幾番催請,她都沒回庾家。
直至臘八時節,眼看都要過年了,庾家人終于急了,主動把庾子戍那個妾室送去了莊子上,鳳婵韻才松了口,答應回庾家過年。
自此之後,庾家人不管心裡怎麼想的,明面上是再不敢給鳳婵韻臉色瞧了。
用韓姨娘的話來說,新媳婦與婆家之間的關系慣來是如此的,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隻要鳳婵韻的背後一直有鳳家撐腰,她就不可能被庾家給壓下去。
看她說得頭頭是道的,鳳婵音不得不懷疑,鳳婵韻向安氏取經的那晚,韓姨娘六神無主的可憐模樣都是裝出來的。
或許在她心裡,隻有她足夠懦弱,足夠無用,安氏才會拿出十成十的力氣來給鳳婵韻撐腰。
韓姨娘的策略還是很成功的,安氏教給鳳婵韻的辦法很有效,不過半月,鳳婵韻這個新媳婦的東風就壓倒了庾家的西風。
如今,她在庾家既沒有妾室礙眼,也沒有公婆刁難,下人們更是恭恭敬敬,日子過得比之前順心了不止一點半點。
除夕夜,她主動開口,把被送出去的妾室又給接了回來,隻道新春佳節,一家人還是團團圓圓的最好。
這下,不僅那個姨娘對她感恩戴德,連庾子戍都對她憐惜不已。
對于這個結果,鳳家所有人都是開心喜悅的,好似夫妻之間不管之前鬧過什麼樣的矛盾,隻要最後和好了,就是一件值得普天同慶的事情。
唯有鳳婵音不這樣認為。
她覺得這樣的婚姻生活,就像是一塊表面包裹着糖衣的污泥,隻要揭開那層糖衣,裡面就隻剩下惡心。
可她又會覺得,她這樣的想法很刻薄,好像是在輕視鳳婵韻的人生,這讓鳳婵音心裡很是難受。
她心疼鳳婵韻,她覺得庾子戍這樣的僞君子配不上自己的姐姐,可她又無法把鳳婵韻從這樣的婚姻中解脫出來,給她一個更好的人生。
且她自己的後半生,或許也要過那樣的生活。
真是一個糟糕的世道!
明弈看出鳳婵音在不高興,雖然不知道她為什麼不高興,但他猜測多半和鳳家人有關,和納妾有關。
“我們明家有祖訓,男子年四十無子嗣方可納妾,且需征得妻子同意。”他道,“妻子若是不同意,那就隻能過繼嗣子來繼承香火。”
說完,他極具諷刺意味地哂笑了一聲。
“可這也隻是落在紙面上的祖訓罷了。”
“真實的情況,可不會全都照着祖訓來。”
鳳婵音有些驚訝地看着他,這還是她第一次在明弈臉上看到刻薄之色。
“沒什麼好奇怪的。”明弈道,“時移世易,祖宗的規矩再是重要,也總有人能找到千百種理由、千百種方法去鑽空子。”
“‘自願’和離、挖空心思休妻、養外室,甚至,殺妻、虐妻。”
他的聲音很冷。
“有時候我甚至想,或許沒有這個祖訓,那些處于弱勢的明家媳還能得個善終。”
“這個祖訓,如今已經成了一些人沽名釣譽的招牌。”
居然還有比之納妾更歹毒、更醜惡、更喪心病狂的事情,鳳婵音心中忍不住一陣惡寒,她對這個殘酷世道的了解還是太少了。
“祖訓的本意是好的。”她道,“隻是人心太醜惡,沒有這個祖訓,那些想做惡的人也會去做惡的。”
“就像牢獄裡惡貫滿盈的罪犯,即使知道會受到律法的懲處,也還是會犯案。規則,在大多數時候,約束的都是良善之人,而不是惡人。”
“而且,有些規則,本就是不合理的。”
她指了指街上的人群,“你看,街上幾乎看不到單獨出行的女子,夜間出行的女子,要麼有家中男子相伴,要麼有仆從相護,否則,不僅不安全,還會被打上‘不安分’的烙印。”
“每到酉時左右,金鱗閣四樓就不會再有客人光顧,而三樓以下,幾乎到子時都還人滿為患。”
“即使解除了宵禁,女子依舊不可能像男子一樣,十二個時辰都流連在外。”
“隻因世人都覺得,女子天生就應該安于内宅,相夫教子。”
鳳婵音看向明弈,“你說‘自古以來’‘天經地義’的東西,就一定是對的嗎?”
“自然不是。”明弈搖頭道,“所有讓我們覺得不舒服的東西,就一定有它不合理的地方,不管它們看上去多麼天經地義。”
鳳婵音也是這麼想的,她那麼問,其實不是在尋求答案,而是在尋求認同。
她知道,不管她說出多麼離經叛道、大逆不道的言論,明弈都會理解她,還會找出理由支持她的‘奇怪’想法。
她說世道錯了。
他說是的,世道讓我們感到不舒服,那就是它錯了。
鳳婵音目光灼灼地看着明弈,覺得他真是世上最懂她之人。
他們都一樣地,離經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