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曾相識。
他幼時見過。
此後每次入夢,都揮不去那時的陰霾。
朗朗晴天,如翡翠般的草樹藤蔓被火焰無情地吞噬掉生機。
一縷濃煙遮住那家夥的眼眸,隻見他嚣張的嘴角,掌心置于額前,行着不成規矩的歉禮。
一模一樣。
面對一地屍骸,玩笑般地說,「對不住啦!」
“閑教習?閑教習,為什麼要向他道歉?”
敏寶的疑問将閑待春從粘稠的血色中拉回現實。
他回過神,眸中些許恨意未來得及消散,吓得敏寶下意識倒退一步,頭皮發麻。
閑待春察覺到自己的失态,旋即淺笑,眉眼溫和如春光,仿佛他從未流露出那如寒冰令人生懼的神情。
他蹲下身撫摸着敏寶。
被這樣注視着,敏寶也放松下來,隻當她看錯。
雅緻如閑教習,怎麼會露出那樣可怕的表情?
“閑教習,你為什麼要道歉?”多哩繼續追問。
踏風也點點頭:“那可是歸山繁,他之前還朝你潑血,他還那麼兇,每次都不樂意和我們玩,他這麼讨人厭,沒必要……”
“有必要的。”
四隻幼崽不解地看着他。
“因為是我做錯了。”閑待春垂下濃密的睫毛,沉默半晌,神色似有掙紮,“做錯事的人要付出代價。”
“妖行于世,需學會由己度他,相互體諒,才能消解摩擦。”
“我與他互相賠禮,正是這個道理。”
“盡管歸山繁性格糟糕,但他自來到幼稚園并未做出傷天害理之事。”
“他的不好相處,不是任由我們誤會欺辱他的借口。”
園生聽得一知半解,直到離去時仍舊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樣。
待他們消失在門口,閑待春冷下臉。
身後傳來動靜,他眼眸一移:“園長,歸山繁究竟是何人?”
正從書房後面窗子翻進來的白甯杭動作一滞,“他?是個大人物的關系戶,來我這裡讨生活,還欠我很多錢。”
“在下想要知道的不是這些。”
白甯杭理理衣衫:“你想要知道什麼?”
青年驟然逼近,綠眸裡翻滾着怒意,“園長,适才在下聽從你的安排,願在園生面前向歸山繁道歉,可你卻不願意與在下說實話。”
“自在下進園,便覺得那家夥絕非善茬,妖族不是人族,強弱氣息無法隐藏,同族之間能感知到其能力高低。”
“他的力量很強,與他打鬥時在下卻感受到他受神秘禁制的壓制,那不是普通的陣法,歸山繁究竟是什麼來路?”
白甯杭笑眯眯:“隻是個犯了錯的普通妖怪啦……”
“是嗎?”閑待春冷笑着反駁。
白甯杭尴尬地捋着頭發。
“園長,留這樣危險的家夥在園中,你有沒有想過他帶來的隐患?”
“待春,這你無需擔心,他既然能留在園中,我自是做好了準備。”
“而且我無法拒絕歸山繁的到來,但是……”
白甯杭欲拍拍青年的肩膀,卻被無情地打下。
“園長,其實在下今日很不滿意你的安排。”
閑待春直視她:“你責備在下與歸山繁私自打鬥,一怪在下先前下手過重,二怪今日在下與之私鬥,在下知錯,也願意與之賠禮。”
“可園長憑什麼,要借此機會教育園生?他們幼小、單純,不懂得什麼是危險,你是要他們對歸山繁放下戒備嗎?”
“你教導他們,要知錯就改,不對同類刻薄、不偏見,這些都是極好的品質,可對象是歸山繁,這就不應該。”
白甯杭看向門口,門悄無聲息地合上。
“園長若不能将歸山繁趕出園中,倒不如一直讓其對歸山繁持有排斥,起碼他們離歸山繁越遠也就越安全。”
句句譴責擲地有聲,回蕩在狹小的室内。
“所以你覺得該怎麼做?”
白甯杭目光炯炯,“我該對園生說明歸山繁的可惡與肮髒,對他們誤會襲擊歸山繁的行為進行表彰?”
“你要因為對象的壞,而教導園生行惡?閑待春,你口口聲聲質問我的做法,那你又可知育德之目的?”
“最關鍵在于塑良知,為的便是人人抱有善心,使弱者不受欺淩。”
“今日他們僅因個人喜惡,而對歸山繁行使暴力,保不住下一次,他們會對一個無辜的弱小妖怪這樣做!”
“隻需向他們言明遠離歸山繁即可。”閑待春辯駁道,“在下并非想要鼓勵他們。”
“無論對象是誰,今日之事就該如此解決。”白甯杭态度強硬起來,“至于歸山繁,我身為園長,我會處理好一切。”
閑待春不說話了,隻雙手絞着衣袖,倔強地抿唇。
見此情狀,白甯杭幽幽歎氣,語氣也柔和下來。
“待春,我知你擔憂何事……”
“你不知道。”閑待春輕聲打斷,眼尾一點淚光閃爍,似露珠般轉瞬即逝。
“園長,危險因子就該排除在外,你根本不清楚,它會帶來怎樣可怕的後果。”
“等到真正發生之後,你才後悔為何未将其扼殺。”
“待春,你……”白甯杭擰眉,仔細打量他的神情。
“家人、友人乃至你讨厭的人都堕入死亡,愛與恨都消失,曾經熟悉的家園也被摧毀。”
白甯杭:“待春。”
她握住青年的手,驚覺他的冰冷與顫抖。
“失去平淡到枯燥的生活,失去精神的歸處,失去一切……白甯杭,你不能這樣做……”
“待春!”
白甯杭提高音量,震住了青年逐漸癫狂的情緒。
閑待春一愣,片刻他以笑掩飾自己的無措,“對不住,園長,在下失态了。”
說完不顧禮儀甩開白甯杭的手,步态淩亂,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