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間津津樂道是哪家的姑娘和哪家的郎君更相般配,亦或者誰家好幾胎下來還是生了姑娘,誰家又新納了一房小妾,就是前幾天從邊關傳來的平川時候的消息,在經過片刻激烈的讨論抒情之後,也漸漸被人們淡忘。
嗐,失落了一座平川又如何,想我大周地域廣袤、兵強馬壯,區區一個北方王庭,無知愚民、鄉野莽夫,不足為懼。
不過現在,這平川的戰事可得又要被拿出來說道幾日了——
原因無他,導緻平川失守,九萬軍民被北狄屠殺的罪魁禍首,通敵叛國的逆賊柳淮押解回京受審,今日就要入京了。
賣國賊柳淮進京了!那自然是百姓夾道争相唾棄的。鋼鐵鍛造的血迹斑駁的囚車駛進城門,一個枯瘦的身影靠在囚車之内,看上去已然是出氣多進氣少。
這個就是傳聞裡卑鄙無恥、蛇蠍心腸緻使平川九萬軍民被屠的賣國賊柳淮。
夾道擠滿了圍觀的百姓,柳淮展開眼斜睨着他們,心口像是被人捅穿了一般的疼。猶記得上次在京中見到這麼多人的景象,還是他高中榜眼,同狀元、探花二人一同打馬遊街的時候。
那是也這麼多人,姑娘們的香囊和象征着祝福的奇花異草紛紛擲在他們的身上,甚至砸歪了狀元郎胸前的大紅花,遊過長街趕赴瓊林盛宴,何等風光無兩。
然而現在,夾道兩邊的香草瓜果變成了腐爛的菜葉,喝彩和萬人敬仰的目光變成唾棄與謾罵,路的盡頭,是陰冷潮濕的诏獄。
“殺了狗賊!!!”
不知道誰起頭喊起來,一時間所有人的情緒都别點燃了起來,惡臭的已經腐壞的雞蛋從囚車的間隙中被砸了進來,黏稠惡臭的蛋液黏在了柳淮裸露在外的皮膚之上,在高樓上圍觀了這一切的瞿心燈歎了口氣,别過眼去,心下有些不忍。
囚車中的柳淮好像有預感也似的,回頭往她們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然而此時沿街的窗戶已經被明翎關上,她給瞿心燈披上了大氅後,将她從冷風口上拉了回來。
“繼續派人跟着。”
瞿心燈道,她聽聞柳淮今日入京,無論如何都要親自過來。大都尉蘇義風打馬走在最前面,後頭跟着的就是關押柳淮的囚車。
真狼狽,瞿心燈想,她走的時候還留了一隻精巧的匕首給柳淮,她記得他是習過武的,必要的時候也能擋得了一二。另外就是幾顆珍奇的丹藥,無論如何,總不能叫人因為傷風什麼的傷病死了。
“去書宅問過了嗎?”瞿心燈轉頭問明翎。
“方才讓他們去那邊問過了,說書老闆失蹤有半個多月了,早就報了官,各個地方也都找了,實在是沒找到人,京兆尹又恰好在靠近山崖附近的地方找到了一具屍體,身量看着像是書策茂,便早早結了案。”明翎道。
“隻是發現一具屍體便能草草結案?”瞿心燈皺眉,心下有了些猜測。想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有人發現書策茂與柳淮諸人的聯系也未必,料想他手中有什麼敏感的東西,這便要堵住他的嘴巴。
書宅恐怕是不安全了。
明翎看穿了她的想法,補充道:“我們确實在書宅外面發現了盯梢的線人,具體是什麼來頭暫未可知,不過早在書策茂失蹤之後不到十日,就有傳聞說書夫人瘋了,他們祖籍在外敵,在京中舉目無親,這也是為什麼官府裡頭叫人去認屍,他們也沒一個去的。”
“瘋了……這位書夫人是哪裡人?”瞿心燈問。
瞿夏是極易感傷之人,又是抹了把眼淚道:“這位姐姐是書先生在老家的糟糠之妻,福盈樓子是她來京城後置的産業,平日裡頭打理的也精細,書先生一個七品的校書郎,平日裡俸祿也就那三瓜倆棗,能在京中過得還算滋潤,全仰仗他夫人一手操持家裡的本事。”
是個有本事,有頭腦的女子。瞿心燈想,眼下這個局面,裝瘋不失為一個保全性命的好辦法。
樓下的民衆降降散去,街道上還彌漫着惡臭。明翎的心從出府到現在一直是沉着的,昔日守邊的舊友已成荒野上的一炬枯骨,如今存活下來的這個,昔日的英傑如今受辱萬名唾罵。
如何叫她不心寒。
明翎少時學了武藝、讀了詩書,不像尋常閨閣女子般養在深閨,她甚至出過遠門,知道外面有一番更加宏大的天地。
十四歲時,她從家了偷偷跑出去,女扮男裝在北邊從了軍,少年心中有一腔旁人沒有的保家衛國的熱血,竟一路從一個小兵做到了邊境無人不知的少年将軍,是外部人聞風喪膽的玉面羅刹。
雖然明裡暗裡,明相爺也幫過她些許,畢竟女子的身份要瞞住并非易事,然而一路走來,她的槍纓上沾的每一滴血都是滾燙的。
她在平川多年,早已經将那裡視作她的第二個家,那裡的軍民皆是和你如同手足一樣的交情,要不是去年北邊忽然來犯,大軍壓境,姚圍幾乎失守,她為了為城中百姓換取一線生機兵行險道,最後被吞沒與兵戈之下、血海之中,在最後被瞿心燈的師父從死人堆裡頭撿了回來,保全了一條性命……
要不是,要不是……
明翎以為,她會做一輩子的林小将軍,做一隻鷹隼,做一匹頭狼,在北方的草原上自由一生。
而如今……如今北境流血飄橹、布奠傾觞、哭望天涯。而她,身在京中,以為是生,實則是深陷了另一個無形的囹圄。
她呼吸着,從密不透風的教條和規訓中撕開一條裂縫,掙紮着呼吸着。
這時外面有人禀報,明翎一看,竟是先前瞿心燈讓跟上囚車的那個。
“何事?”
“大姑娘,二姑娘,不好了,那柳淮公子被押去了刑部,沒往诏獄去,看樣子,這就是要審他了。”
這侍衛一路跟着,見囚車被送往了刑部大牢,他是個機靈的,一時覺得奇怪便回來禀報,瞿心燈心下一驚,然而不出片刻便理清其中利害——
柳淮如今的情況怕是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