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茆辦事很是利落,不過一盞茶的工夫,他便命人從别院裡搬來了幾架圍屏,就在看台上圍出了一方清淨小天地。
這處地方雖不起眼,視野卻極其開闊,能将底下的比賽一覽無遺。
章懷春被引進這處天地時,裡頭花香襲人、爐煙袅繞、茶湯清瑩。而她想見的兒郎早已端坐在席上,見她來,便不慌不忙地起身與她見了一禮。
章懷春還了一禮,微微擡眼打量着他。
少年素衣白袍,周身沐浴在午後的罅隙春光裡,穿堂而過的春風吹散了他眼底的寒霜,那雙靜若深潭的眼眸即使帶着拒人于千裡之外的深冷寂然,卻仍是蘊藏着溫潤清透的光芒。
短暫的眼眸對撞,她看到他眼中似起了一點漣漪,卻不似歡喜。
她心底難免失望,垂下眼眸輕輕歎了一口氣,便将目光投向了場地上行走交談的人群,目不斜視地開口問了一句:“鄭郎君來武陵之前,與友人兄弟蹴鞠過麼?”
鄭純正為與一女子獨處一隅而渾身不自在,乍然聽到這樣的問話,忙收斂心神簡短答了一聲:“實不相瞞,某今日才有幸一觀這擊鞠之戲。”
章懷春并不意外,又問:“你有興趣下場試一試麼?”
鄭純愕然,猜不透這女公子是何意,怕她真有讓自己下場一試的想法,言語态度變得嚴肅恭謹了起來,認真道:“家翁在世之日,教導後輩子孫當持重守靜,每日須靜坐沉思,萬不可急切躁動。女公子之請,某實難從命,還望女公子恕罪。”
章懷春一聽他這清冷疏離的話語,心中那一點缱绻纏綿的心思好似是個笑話,讓她有些無地自容的難堪。
“我隻是問一問你,并不是在命令你,你……”她眼中柔光散了些許,語氣卻依舊輕軟柔和,緩緩歎了一口氣,道,“算了,比賽快開始了,我們認真看他們比賽,做好判官吧。”
然而,她終究是被這無情郎君的言語态度傷了心,沒有心思去看底下的比賽,隻在一旁吃茶飲食,偶爾會看着這個認真觀看比賽的鄭家郎君怔怔出神。
他的疏離冷淡似從骨子裡溢出來的一般,讓人不得不退避三舍,卻又有令人心折的傲骨冰心,讓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
章懷春總覺得男兒間的蹴鞠之戲太過野蠻,毫無斯文樣,她其實并不愛看男兒間的遊戲。若非鄭純,她怕是沒有耐性看完整場比賽。
而她終究是沒能捱過去,竟在這樣緊張又喧騰的環境下睡了過去。
悠然醒轉時,日已黃昏,這座鞠城更是人迹寥寥,除了收拾整理殘局的别院仆從,這看台上便隻剩下她與憑欄而立的鄭純,還有不知何時守在她身邊的青楸。
“女公子醒了?”青楸見她醒來便上前來,一面替她整理蓋在身上的裘衣,一面與她說,“天色晚了,女君吩咐了,今晚就歇在山上的别院裡,夜裡還有一場家宴,讓您務必出席。”
章懷春點頭,但想到自己竟然在鄭純面前就這樣睡了過去,很是難為情:“你應叫醒我的。”又以目視默然立于一旁的鄭純,悄聲在青楸耳邊問,“鄭郎君為何也一直守在這兒?”
青楸神情淡淡地道:“是西跨院的那位夫人讓他在這兒守着您醒來的,婢子總不能将人趕走,也便由着他了。”
鄭純始終留意着那對主仆間的動靜,聽身後似已收拾妥當,便适時出了聲:“女公子要回别院了麼?”
章懷春以為他是要急着離開,輕聲應道:“這裡視野極好,可賞日暮晚景,我還想在此多待一會兒,鄭郎君若有事在身,不必在此守着我了。”
鄭純如釋重負,恭恭敬敬與她行禮道:“鄭某便先告辭了。”
章懷春多麼想他能留下陪自己一同賞這暮春晚景,可望着他毫無留戀飄然離去的身影,不禁為自己的一廂情願而哀歎懊惱。
不過,她并沒有任由自己沉浸在這自顧自憐的心緒裡,遙望着遠處的一峰燦爛雲霞,幽幽而問:“青楸,你有令你心儀牽挂的兒郎麼?”
青楸莫名萬狀:“女公子為何向我打問這樣的事?”
對于這個陪伴了自己十載春秋的人,章懷春願意向她傾吐心事,笑着說:“雀梅跟着勝阿叔去了揚州,我這滿腔情思無法向她訴說,隻能與你說一說。你若心悅過一個人,應能明白我如今的心情。”
青楸沉思片刻,斂容道:“婢子自十二歲入府便一直伺候在您身邊,雖不曾心悅過人,卻能明白您的心情。若您能寬恕婢子的逾矩之言,婢子願敞開心扉說一說您與鄭郎君的這段姻緣。”
章懷春轉目盯着她,點首道:“你但說無妨。”
青楸直言不諱地道:“鄭郎君在府上已有一段時間了,女君與世子皆說他是值得托付終身的兒郎,而在婢子看來,他确是個有才有德的君子,也可托付終身,卻不是女公子的良人。”
這些日子,章懷春已聽多了家人在耳邊說她與鄭純如何如何般配,青楸那句并非良人的話是她聞所未聞的,好似一記重錘狠狠地打在了她頭上,讓她為情愛所迷的頭腦清醒了幾分。
“你為何認定他并非我之良人?”
青楸道:“似鄭郎君這樣的至孝君子,不會甘心入贅為婿的。女公子如今隻是一時被情迷了心竅,才會時時惦念記挂着鄭郎君,并非是非他不可。”
章懷春不置可否,隻道:“你果真是個局外人。起風了,我們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