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章茆在閻家的喜宴上飲至深夜,方始與鄭純打道回府。
平日裡,章茆與鄭純相處,他的話語并不多,許是今夜飲多了酒的緣故,在回府的車馬上,他談興頗濃;又借着談今日婚宴之事,趁機詢問鄭純:“鄭兄覺得我懷春妹妹如何?”
這不經意間的一聲詢問,猶如石子入湖,攪亂了鄭純平靜的心湖,讓他不敢應聲,卻又不得不應聲。
“大女公子仁心仁德,有神佛菩薩的慈悲心腸,某不敢妄議。”
章茆深以為然,連連點頭,緊緊追問道:“那鄭兄可願入贅侯府,做她夫婿?”
鄭純不由再次想起了那日暮色下的面容身影,她希求他的真心,他卻不敢希求她的真心。
而就在鄭純這一陣的沉思默然中,章茆忽嗅到了一絲殺氣。在那把寒光凜凜的大刀劈開車身之際,他已是提起鄭純的衣領起身躍出了車廂。立身定睛去看時,那輛辎車車身亦被大刀一分為二,那馬兒受了驚,早已将那駕車的車夫掀翻在地,撒開蹄子便跑遠了,一聲嘶鳴響徹寂寂無人的巷子。
章茆将尚在驚怔中的鄭純交予趕上前的車夫手中,吩咐道:“好好護着鄭郎君,尋着機會離開。”
他想不出有誰會在這侯國内刺殺他這個侯府世子,見那刺客從殘破的車身上跳下,他寒冰似的雙眸便死死地盯在了那人緩緩擡起的臉上。
清幽月色下,他看清了那人的眉目面貌,正是當日帶着明橋的狗離開侯府便失去了蹤迹的阿峰。
章茆心中震驚又惱怒,尚不及開口質問,阿峰已解下了懸挂在腰間的那隻血迹斑斑布袋,大力往章茆腳邊扔去。
從那袋中滾出的分明是一隻腐爛發臭的狗頭。
“我謹遵夫人之命,将明家的這條狗給世子送了回來,雖沒能留個全屍,這狗頭也能給世子留個念想,請世子收好。”
章茆目光欲裂,憤恨不解:“是阿姊吩咐你這麼做的?她如此殘忍地殺害了橋橋的狗還不夠,還要命你來殺我麼?”
阿峰垂眸,眼中閃過一絲暗光,繼而冷笑道:“夫人從不曾命我殺了這畜生,反而再三叮囑我,讓我務必在她離開後将這畜生送回來。無論是殺這畜生,還是劫殺世子,皆是我一人所為,隻因這畜生和世子是害死夫人的罪魁禍首,我得讓你們給夫人陪葬!”
“你說什麼?”章茆雙眉緊蹙,“阿姊怎麼了?”
阿峰并不答話,二話不說便再次掄刀砍向了章茆。章茆畢竟是自幼習武的身子,身形矯健,即便是赤手空拳,也不懼阿峰密不透風的刀風,反而輕而易舉就能找到對方的破綻之處。躲閃避讓之際,他難免被阿峰的刀風所傷,卻還是抓準時機奪過了對方的大刀,手腕一轉,刀身便已架在阿峰脖子上。
而早在兩人纏鬥之際,那躲在一旁的車夫便趁機帶着鄭純回了侯府。府中門大夫聽說世子遭遇刺客襲殺,連忙召集府中護衛前去救援。
然而,等到衆人趕到時,那漆黑寂靜的巷子裡已不見阿峰的身影,隻見到抱着一隻腐臭肮髒狗頭的侯府世子。
前來的護衛頭領章奇心中疑慮重重,便上前關切詢問道:“世子,您沒事吧?阿峰那白眼狼呢?”
章茆淡淡道:“我放他去了。”
章奇不解:“那白眼狼膽敢刺殺您,您為何放走了他?”
章茆卻道:“今夜之事,就到此為止吧。”說着便将手中的狗頭交到了章奇手中,歎息道,“回去将福星的頭好好裝殓,明日交給将軍府裡的明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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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府世子于小巷遭遇刺殺的事很快便傳至了後院的女眷耳中,徐知春聽聞西跨院的鄭郎君亦受了一場驚吓,忙遣人去問了消息,得知那郎君身心無恙,心始放下。
而章茆回府換了身幹淨衣裳,便往栖遲園來見徐知春。他見一庭芳的大女公子、二女公子也在,面對兩位女公子的關切詢問,他忽不知如何當着她們的面向叔母詢問方如儀的生死。
護送着方如儀回江夏的車馬人從尚未歸來,阿峰便告知她已病故;而他,卻是造成她郁郁而亡的罪魁禍首。
這罪孽,将伴随他一生。
“叔母,阿峰說阿姊人還未回到江夏,便于途中病故了,這事可是真的?”
徐知春同情地看着他,輕歎一口氣,道:“她那身子本已是油盡燈枯,如何經得起車馬舟船的勞頓呢?她是與你分别那一日,于湘江上的舟船上病逝的,你阿母也早已在江上備了舟船棺椁去接她。如今,她已回江夏,安眠于九泉之下了。”
章茆更是震驚不解:“叔母為何不告知我此事呢?”
徐知春垂眸,眸光黯了幾分,輕聲道:“這是她的決定。”
這簡短有力的一句話,無疑是刺入章茆胸膛内的鋒利匕首,将他的一顆心捅得血肉模糊。
他從不知那個溫柔癡心的阿姊,原來也如此絕情冷漠。十年的情義,她竟可以說不要就不要,走得決絕從容,又斷得幹淨利落,連一絲念想也不願給他留下。
她是真的要斷了往昔裡的所有情分,死前都不讓他見她一面。
她真的如此恨他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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