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冬至,天子皆會率百官群僚郊祀祭天,如此上行下效,各郡縣王侯之國亦會至郊外祭拜天地鬼神,以迎歲賀冬。
侯國今年的拜冬儀式,仍是由侯府世子章茆帶領着國中的權貴豪門協助蕭侯相在沅水河畔舉行,場面盛大熱鬧。而侯府更是協助徐氏醫館在沅水河畔搭了棚子為百姓贈發嬌耳、羊肉,侯國百姓親切地稱呼此舉為“暖冬會”。
這嬌耳[1]乃是用面皮裹着羊肉、胡椒及一些驅寒藥材而成,形似人耳,下鍋煮熟,吃了能治人耳凍瘡。
章懷春因随舅父出了一趟遠門,回來便病倒了。因此,白日裡的祭祀大典與暖冬盛會,她不能親臨,徐知春也隻能帶着膝下的兩位女公子去協助醫館。
鄭純本想留下來照看她,章懷春淡淡拒絕了:“有青楸和秋香在,你還是随阿兄去參加祭天儀式吧。”
鄭純見她這般臉色也不敢再自讨沒趣,壓下心口翻湧而上的綿密痛意,看着青楸服侍着她喝完了藥,他才在章茆的催促下出了門。
而青楸與秋香伺候在一旁,亦是不敢多言。
章懷春因内心煩悶,也不願讓兩人在身旁伺候,隻讓兩人在外頭守着。
想着鄭純,她竟不知不覺濕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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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床養病的這段時日,外頭關于金閻兩家的流言便未斷過,章懷春即便不曾出府,也總能從前來探病的親友口中聽到一些風聲。
對于市井街巷間的流言,章懷春向來不會探聽,但如今的流言卻讓金琇瑩也處于風波之中,她反倒格外在意。
而前兩日,她更是從章詠春那兒得知,外頭的流言已變了,曾為百姓津津樂道的金家兄妹與閻存仁之間的恩怨,已被金霄與閻父侍妾樂陶之間的私情蓋過。
流言洶洶,真假難辨,她甚至為閻存仁與金霄之間那些捕風捉影的流言而與鄭純生了隔閡,想要讓他與阿兄莫再為文集的事與閻存仁來往。
若傳言是真的,他擔心閻存仁最初與鄭純結交是别有居心。
鄭純已是她招進來的夫婿,隻是被外頭的女娘們觊觎惦記着便算了,若是連閻存仁這樣的男子也對他懷着不軌之心,她實難接受這等亂常錯性之事。
然而,鄭純卻因她對閻存仁的猜疑而指責了她,怪她不該聽信市井間的傳聞,兩人也因此有了成婚以來的第一次争執。
并不激烈的争執,卻讓兩人之間有了隔閡,她至今記憶猶新。
那時,面對她的聲聲疑惑,鄭純依舊堅定地回了她一句:“我信伯貞的為人。”
她震驚也失望,蹙眉問:“當初你同意入贅侯府,你忘了他是如何對你的?”
鄭純卻道:“同席讀書,難免會有争執,他也是一時氣話。”
章懷春知曉他是心性純明之人,閻存仁又是郡中人人稱道的君子賢人,若非她向着金琇瑩,她怕是也不會輕信外頭的傳聞,何況是敬慕閻存仁品行才學的鄭純呢?
然而,他對閻存仁的信任,反而顯得她的心思卑劣可恥,這讓她羞慚又沮喪:“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你若是執意要與他來往,我也不攔着你,但日後莫在我面前提到他了。”
她冷淡的态度令鄭純心慌意亂,想要解釋,卻無法為自己辯護。
章懷春看穿了他的心思,笑言:“你不必為此自責,我理解你。在他與琇瑩姊姊之間,我選了琇瑩姊姊,而你選了他,這是我們對各自朋友知己間的情分,沒有對錯,你不必委屈自己順從于我。”
而自此之後,鄭純果真沒在她面前提到閻存仁,卻也沒有順了她的意與閻存仁斷絕來往,反倒時常借編纂文集一事前往閻宅會閻存仁。
許是她卧病在床、鄭純又時常殷勤侍藥的緣故,家人對兩人分室而居并未生出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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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懷春正自傷感間,青楸忽隔着屏風對她說金女娘與明家姊弟來了。
聽言,章懷春心下一慌,舉袖拭去面上的淚漬,正要吩咐青楸将人請進來,但想到裡頭還有明橋這個小郎君,她不便将人請到内室來接待,便吩咐秋香先将人請到外頭招待,她則喚了青楸進來為自己更衣。
話将将吩咐下去,明橋便在外說道:“我就在外頭院子裡等着,大春姊姊不必起身更衣接待阿姊與金女娘,她們是來探病的。”
章懷春意外這小郎君何時變得如此體貼了,卻也并未多想,欣然接受了他的提議,讓人将金琇瑩與明銀請了進來。
自随舅父去了外地,章懷春便未與金琇瑩見過,見到眼前的女娘較落胎時更為憔悴,一時竟不知如何與她寒暄叙舊。卻是金琇瑩見了她面便未語淚先流,趴在她懷裡哭得傷心又可憐。
章懷春心疼她的遭遇變故,任由她哭了好一會兒,才聽她抽抽噎噎地道:“懷兒,我阿兄……午後便要走了……我與阿銀得去送他,不能在你床前多待……”
聽言,章懷春始知這姊姊不是為自己的不幸而傷心,而是為兄長的離去而不舍。
她不禁想到了外頭那些流言,隐隐明白了什麼,柔聲問:“是去避風頭麼?”
金琇瑩搖頭,卻哽咽難過得不知如何開言。
見狀,明銀便适時出聲為章懷春答疑解惑:“也不算是避風頭。你這幾日在内養病,不曾親耳聽聞國中百姓是如何談論金郎君與琇瑩家人的,甚至連曹夫人當年在雒陽的行事與金郎君的出身也被傳得國中盡知。那些事畢竟是不光彩的,這讓金老闆顔面盡失,雖是有琇瑩妹妹與曹夫人的哀求,金老闆仍是鐵了心要将金郎君逐出家門。”說着,便垂眸低歎了一聲,“今日送别金郎君,再要相見便難了。”
章懷春聽後久久無言,想到自己也曾在上巳那日以曹氏過去所行之事刺過曹氏,心中倒生出了幾分内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