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茆行至柴桑時,昔日這座富足安甯的小縣已然遭到了流寇的洗劫,滿城死相枕藉,臭氣熏天;那城牆門樓上甚而還挂着一顆血迹斑斑的人頭。
這兒無疑成了一座死城。
章茆不由開始擔心鄭純的生死安危,命随行的護衛去查探這城中是否還要活着的人,他則一人往鄭家的方向去了。
沿途,他也遇上了幾個衣衫褴褛、神色木然的百姓,本欲向這幾人打聽此地究竟發生了何事,這些人見了他這個生人卻好似撞見了鬼一般,竟紛紛避開他躲了起來。
他心中正納罕之際,忽聽身後有人在喊:“世子?”
章茆旋即轉身,便見鄭純孤身立于這方陰沉沉的天光下。這郎君不知從何處來,那對單薄瘦弱的肩頭挑着兩隻木蓋銅提筩;一身衣裳雖不似他方才見到的那些人污濁破爛,卻也好似多日不曾漿洗過,甚至不及他這個連夜趕路之人的齊整。而這郎君顯然也是受過磨難吃過苦的,不但身形消瘦了許多,那唇上生出的髭須也不曾修剪過,昔日清俊溫雅的郎君已然有了幾分粗疏潦倒之相。
“這裡發生了何事?”章茆疾步上前,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為何連縣裡的縣長屬官也不見了蹤影?”
鄭純垂眸低歎,小心翼翼擱下肩上的擔杖,悲聲道:“幾日前,這柴桑縣的縣尉與附近的匪徒勾結,城中的河湖井水皆被投了毒,人馬牛羊死傷無數,那些匪徒也便趁機攻破了城門,虐殺吏民官員無數,搶奪了人畜糧食之後便揚長而去。如今,這柴桑縣已成了一座死城、空城,活下來的人也相繼逃離了這兒。”
這一路行來,章茆也見過好幾股流民匪徒糾集在一處,四處劫掠,卻從未見過似柴桑這般的慘狀。
他又不禁想到了懸挂在城樓上的那顆人頭,沉聲問:“那城樓上的人頭是誰的?”
“是那個與匪徒勾結、投毒加害吏民的縣尉的。”鄭純道,“此縣明廷[1]察覺到縣尉與匪徒勾結,便将其枭首示衆,匪徒攻破城門後,他亦被亂刀砍死。後來還是幸存下來的百姓将他的屍首找到,安葬在了城外的廬山上。”
章茆久久無言,目光落在鄭純腳邊的那一副擔子上,低聲詢問:“這裡頭是可飲用的水麼?此處還有可飲用的水?”
鄭純點頭:“廬山上的山泉水還可飲用,我們多是上山取水的。”又道,“這裡不是說話處,世子随我往寒舍去吧。”
章茆無有不應的,見這郎君欲重新挑起那副擔子,忙搶身向前劈手奪過他手中的擔杖,笑道:“你在前頭帶路便好,這擔子我來挑!”
鄭純怔愣了好一會兒,見他已将擔子挑在了肩頭,也便沒去計較他這份熱心殷勤背後的用意,一面引路,一面道:“那夥匪徒擄走了縣内頗有名望的士子儒生和他們的家人,家兄家嫂亦被擄去了,但家兄的長女與平夫人躲過了一劫,住在我賃下的那間院子裡,還請世子體諒些。”
章茆自是記得自己來柴桑的初衷,如今既尋到了鄭純,當下便提議道:“揚州已亂,我來此本是要接你回侯國的,阿叔也派了車馬護行,既是平夫人與你阿兄的女公子遭了難,那便随我一道回侯國吧。”
“世子若肯救濟她們,那便将她們帶回侯國吧。”
“你不随我回去?”章茆皺眉問。
鄭純舉目眺望遠方,惆怅低歎:“我答應大女公子會在此等她一同回去,此處既不能存身,那我便去尋她。”又定定看向章茆問道,“九江情況如何?她在外舅那兒可有危險?”
章茆安撫道:“九江有我阿叔坐鎮,不會出大亂子的。”想了想,又道,“我這兒有妹妹捎給你的信,有樁大喜事她應沒來得及在信裡告知你——妹妹懷了身子,你要做父親了!”
聽言,鄭純不由呆了半晌,臉上卻并不見喜色。
親眼目睹了柴桑的戰亂,他便知曉揚州已亂了。在這處處是殺戮血腥的揚州,九江又怎會不受到波及?甭管外舅将她護得多麼好,她的處境總是危險的,如今懷了身子,她遭的罪也更多更深。
他與她的孩子,應都是來讨債的,總是來得不是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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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純在柴桑賃的院子藏于一條幽深狹窄的巷道裡,章茆挑擔須側身走過那條崎岖不平的土路,曲曲折折轉過兩道彎,方始見到了那座簡陋低矮的黃泥巴小院。
“這是家母與我當年住過的院子,簡陋破敗了些,請世子莫嫌棄。”鄭純将人引進院中,便為章茆卸下了肩上的擔子,徑直将那從山上挑來的水注入了院中的水缸裡。
章茆也便趁他忙碌的時候,開始打量起這座小院來。這小院委實簡陋寒碜,院中除了那座茅草亭子,便隻有一棵年歲頗老的棗樹。金秋時節,那棗樹枝頭光秃秃的,隻見黃綠相間的幾叢葉子下挂着幾串紅彤彤的棗子。
章茆正思量着摘幾顆棗子解解渴,便見那黑洞洞的屋門内走出一位身形單薄、面無血色的小女娘。這小女娘約莫六七歲的年紀,并不怕生,見了章茆這個生人,竟是大大方方地上前向他行了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