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章詠春、章歎春一道前來探望明橋,屋内的婢女卻說明橋一早便留書離開了别院。書信裡既然說了是回家,章詠春也便收起了那點擔憂之心。
章歎春卻對明橋的不告而别感到難過失望,不滿嘟囔着:“明橋忒沒規矩了,在别家做客,怎能一聲不響就離開呢?好歹在山上養好了腫傷再回家也不遲啊!”
章詠春笑道:“他這樣不規不矩地出入我們家也不是頭一回了,這回還知道給主人留個信,倒是規矩了些。他是為你才受了傷,你若是擔心他,回去後再去看看他吧。”
章歎春确實擔心明橋的傷勢,可這份擔憂的心情卻不同于往昔,似還隐藏着些許緊張和羞赧。
自在昨日的獵場上被明橋護在身下後,她頭一回真真切切地意識到了男女之别。那時候的明橋,在她心中已從那個可與她騎馬射箭的玩伴變成了一個她可仰慕依靠的少年郎君。
意識到了她與明橋的不同,她甚至覺得明橋也變得可愛了幾分。
如今,她竟格外想要見到他。
她猜到明橋突然不告而别,定與阿兄脫不了幹系,遂又尋到了章茆的院落。
章茆将将沐浴更衣完,正欲再往山林去追蹤明鈴的蹤迹,見這女公子急匆匆來尋自己,随口笑問:“你不去尋橋橋,來我這兒作甚?”
“明橋已走了!”章歎春一臉委屈地看着章茆道,“阿兄,你找他說了什麼?他今早還答應我會在山上養好傷再回去,怎麼你見過他後,他便一聲不響地走了?”
章茆有些意外,但也不便與這女公子解釋明橋突然離開的緣由,安撫道:“他應是回家去了,我安排車馬送你與你二姊姊回去,你便能見到他了。”
當下,他便讓人喚來了關骢,如此這般地交代了一番,又對依舊滿臉委屈的章歎春道:“我還得搜賊,便不同你們回去了,去尋你二姊姊吧。”
章歎春聽聞他還有要事在身,也不敢再留下來攪擾他,切切叮囑了他一句“萬事小心”後便離開了。
章茆也不再在别院耽擱,披挂上馬,帶着一衆護衛便再次深入了山林,途中正遇上前來報信的章奇。不待他勒馬相問,章奇便下馬禀道:“世子,在娘娘廟發現了宜陽公主的蹤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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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茆在娘娘廟内見到的宜陽公主一身道袍,四十如許的婦人,即便身無華服、頭無钗環,也依舊難掩她那身雍容華貴的氣質,歲月并未在她臉上留下多少痕迹。她于女娲神像前端然而立,手持拂塵,細碎日光灑落其身,倒頗有幾分神女的溫柔慈悲。
見他來,宜陽公主便笑着建議道:“在談話前,世子不如在女蝸娘娘的神像前問一問自己的姻緣。”
章茆笑道:“不必了。”
宜陽公主微怔,繼而道:“那便請世子入内談話吧。”說着便屏退了随身護衛的兩名死士。
見狀,章茆也便将随行的護衛留在了殿外,徑入殿内,與宜陽公主簡單見了一禮,便随其後在神像前的蒲團上屈膝坐下了。
“令媛先是不顧朝廷禁令以蠱毒毒害天子近臣,今又不看皇室顔面劫擄皇室公主,數罪并罰,其罪不小。天子犯法,也與庶民同罪,公主實不該如此袒護包庇令媛,還請公主将令媛交到我手上,我會上書天家,将她交由天家定罪。”
宜陽公主輕揚手中拂塵,嘴角溢出一抹譏笑,好整以暇地道:“我來此,不是來與你談論阿蘿的行事的,是來告訴你——世子若想見明家四女公子的面,不如臘月往楚國去。老楚王召集了各州的道士儒生,要在臘日那天就“儒道治國”展開一場辯論,你去了便能見到她了。”
“‘儒道治國’的辯論?”章茆不知這有甚可辯論的,又蓦地想起了蕭期曾說老楚王在揚州擄了諸多士子儒生,“他老人家抓擄了那許多人,便是為了這一場辯論?”
“正是!”宜陽公主點頭,“我大漢以道立國,人君堅守自然無為之道,方開創了我大漢的數百年基業,後世人君自當‘抱一’以為‘天下式’。卻不想,孝武皇帝受詭詐儒生所惑,獨尊儒術,罷黜百家,以“德禮”诓騙世人,又以‘仁義’愚弄世人,世人汲汲營營名與利,不複一顆清靜無為之心,緻使朝堂多鑽營取巧的奸詐小人,世人亦因之變得奸險狡詐,如此背天道而行,這天下終有一日會亂。”
章茆對這番言論無動于衷,看着宜陽公主這身裝扮,他蓦地想到了自己那位一心修道的阿父,冷不丁問了一句:“公主崇道尚道,與家父可是相識的?”
宜陽公主看着他意味深長地笑道:“豈止相識。”繼而起身向他行了個道家的拱手禮,“天色不早了,我得啟程前往楚國了。世子若想見到所尋之人,莫要錯過了臘月臘日的儒道辨經大會。告辭。”
無意中探知到父母與宜陽公主間的糾葛,章茆已徹底明白了自己不受父母待見的緣故。既然彼此無情無愛,甚而都厭他,當初為何要生下他呢?
他再看眼前這尊無悲無喜的女娲神像,竟覺這尊神像頗似将将離去的宜陽公主。
他幾乎忘了,這尊神像便是他的阿父年輕時用産自西南葉榆城的蒼山玉親手雕刻而成的,代替了那尊在戰火中被燒毀的木雕神像。
想不到他那個寡情薄義的阿父也曾炙熱瘋狂地愛過一個人,愛到将那女子捧上神壇,讓她供世人敬仰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