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墨一般潑下來時,雀梅便将内室的燭台一盞盞點亮。舉着燭台行至床榻邊時,帳内人不知何時已醒了,卻隻是睜着一雙眼空洞茫然地盯着頭頂的床帳。
“女公子,侯相夫人炖了參湯在竈上煨着,你好歹吃一些吧。”雀梅十分心疼章懷春這副模樣,近前勸道。
章懷春遲鈍地轉過頭看着她,良久才點了點頭。
參湯是蕭母親自喂着章懷春喝下的。看她今日的胃口已好了許多,蕭母隻覺欣慰,遂向她說起了她最關心的事來:“徐公已入殓,你阿父也為他老人家向天家上了一道請封的奏疏,天家派來的吊唁使者今日已到了九江,你阿父與鄭郎君皆去城外迎那使者去了。”
章懷春卻隻想讓外大父回鄉,早日入土為安。
在外大父溘然長逝的那日,阿父便将外大父的屍身送回到了城中的宅院裡。而如今的她,卻因懷有身子的緣故,不便在外大父靈前盡孝,隻能每日為外大父抄寫《往生經》。
這經文皆是梵文寫就,并無譯注,她雖認不得一個文字符号,但照着描摹,竟也能讓她的心慢慢靜下來,相信外大父正如德光大師所說的那般——他一生救人無數,身上積攢了大功德,定會往生極樂,不再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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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的吊唁使者與徐氏醫館的一對父子是同一日抵達九江地界的,亦于今日一道兒入了亞父城。
章遊一見朝廷派來的吊唁使者是鴻胪寺卿,便知這是天家與太後在暗示他,徐公的喪葬規格當比王侯,怠慢不得。
将一衆人安頓妥當,那使者便宣讀了天家的旨意,卻是一道追封徐公為東鄉侯的聖旨。此乃天家恩寵,徐氏父子即便知曉這并非徐公生前所願,卻也不敢違逆天家旨意,隻能叩首謝恩接過了聖旨。
當天祭拜過徐公後,徐遇聽聞章懷春近幾日身子不适,便在鄭純的陪同下,乘着月色登上了牛渚矶。
聽雪齋内燈火如晝,雀梅将将伺候章懷春吃了藥。章懷春見了久未謀面的表兄,忙起身來迎,開口喚了一聲“表兄”,卻是哽咽不能言。
鄭純忙扶着她在榻上坐下,輕聲道:“表兄是來為你診脈的。”
章懷春卻道:“我隻是這幾日傷了心神,身子并無大礙……”
“妹妹如今有了身子,馬虎不得!”徐遇打斷了她,“妹妹莫逞強了。”
聽他不容拒絕的口吻,章懷春不好違逆他,遞出手臂之際,打問道:“表兄見過外大父了麼?是同舅父一道兒來的麼?阿遙來了麼?”
“阿遙在家侍奉阿母,不曾随我們一道兒來。”徐遇的手扶上她右手的脈,凝神摸了良久,又去摸她左手的脈,“妹妹夜裡是否會驚夢?”
章懷春知曉瞞不過他,輕輕點首,不敢直視他的雙眼:“我自己開了安胎藥在吃。”
徐遇雖信她的醫術,卻仍是讓雀梅将屋内藥爐子上殘留的藥渣子送了過來。他細細辨認了許久,見隻是些保胎安胎的藥材,忽歎了一口氣:“換個藥方子吧。你思慮過重,又因大父的仙去受了驚吓刺激,導緻夜裡少眠驚夢,已有母氣逆亂之象。若是再這樣下去,胎兒無母氣滋養,胎禀不足,胎疾[1]必生,那時許會有落月之兆;即便胎兒保住了,孩子生下來也泰半是個癡傻兒。”又認真叮囑,“妹妹切不可大意疏忽!”
這幾日,章懷春确實忽視了肚内的孩子,心下不免自責,卻聽鄭純緊張兮兮地問了句:“換個方子,孩子會沒事麼?”
徐遇望了一眼神思恍惚的章懷春,又環顧了一圈滿屋的燈火,語重心長地道:“這得看妹妹,你便多陪陪她,好好開解開解她。”
鄭純神色凝重地點頭應了聲:“好。”
待徐遇将新開的方子交到雀梅手中,章懷春隻瞅了一眼,便又看向徐遇問道:“你與舅父何時帶外大父回鄉?”
徐遇道:“尚未商議好扶柩歸鄉的日子。”微頓之後,又道,“天家派了自己的親衛護送大父的棺木回鄉,又念在大父拯救揚州吏民的功績上,特追封他老人家為東鄉侯,食邑一千戶,追贈谥号為惠公。”
徐氏作為皇親國戚,這些年即便恩寵在身,徐公卻一直拒絕加官進爵,甘願做個鄉野間籍籍無名的醫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