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快步行至章詠春身邊,聽她道:“他便是天家派來的使者蕭侍中。你若想離開這兒,今晚便聽我安排,到那時,你跟着他與我阿姊走便是。”又殷殷叮囑着,“出了這裡,蕭侍中會向天家請旨,允你随我阿姊回侯國解了你阿母種在你體内的草花蠱。但你畢竟與長吉幹系甚大,在尋到長吉的下落前,無人能證實你不是長吉,阿姊替你解了蠱,你會被押送回雒陽監禁起來。如此,你還要離開這兒麼?”
衛崧毫不遲疑地點頭,卻是緊緊拉住了她的衣袖,倔強又執着地盯着她。
他這一舉止已是逾了矩,令章詠春猝不及防。即便他還是“仲長吉”時,她當他是親阿弟,他也從未這般失禮過。
許是覺察到了自己的失禮,松手後,他便擡腳快步往章茆的院子去了。
章詠春隻覺莫名,卻是蕭期望着衛崧那道漸漸模糊的背影陷入了沉思,心頭竟湧起了一絲絲酸味。再思及章詠春與衛崧說話時那輕柔親近的語氣,這酸裡便泛出了苦味,較他吃的藥還要苦。
“阿崧……”他忽就笑了,話裡話外皆是酸味,“多親熱啊!”
章詠春如何不知身旁這郎君在吃味兒,隻因從未見過他這副模樣,又起了逗弄的心思,掩着口鼻不停扇手,笑問一旁緊抿着口的阿寬:“你家郎君出門前可是吃過什麼了,怎一身的酸味?”
蕭期很是不喜她這般不在意的态度,不待阿寬開口落井下石,已是拽過了她的手腕,言語坦然:“我就是吃味兒了!他既不是你阿弟,你為何還是待他這般親密?”
章詠春卻道:“真要論親疏,宜陽公主是我親姑母,他其實還是我阿弟。”
蕭期倒忘了這一茬,心底卻仍不是滋味,耷拉着眉眼道:“表的畢竟不是親的,就怕他對你生出非分之想。”
章詠春忽就想起了衛崧的那雙眼睛,頓覺寒意一寸寸爬上了脊背,慌忙道:“你莫吓我!”
“你怕他?”蕭期沒料到她會是這樣的反應,但思及今夜見到的衛崧确實令他脊背生寒,隻覺這人很危險。
“你莫怕。”他握緊了她的手,安撫道,“他即便真有壞心思,單憑他一人,又如何興起風浪?出了這裡,我會多派些人看着他的。”
對衛崧又懼又憐的心情,時常攪弄得章詠春萬分痛苦。她不想這樣危險的一個人記恨上阿兄,離開既然是他自己的渴求,那麼,此番幫着蕭期算計阿兄讓他離開這兒,便是遂了他的願。他若良知未泯,好歹能記下她今夜的這番人情。
至于阿兄,他已被困在了執念裡,以為留着衛崧便能換回明鈴。卻不知,即便宜陽公主真能如他所願,将明鈴送回到他身邊,明鈴也不會留下來。
今夜過後,哪怕阿兄會因此記恨上她,她也要将他從執念裡拉出來。
而隻有将衛崧交出去,蕭期方能将阿兄從楚國謀逆一事裡摘出去,這兒的山匪流民也不必為了那一口吃的,再去侵擾周邊的吏民,東躲西藏地逃命。
“記住你答應我的!”章詠春目光灼灼地盯着蕭期,正色道,“這兒的山匪流民原也是良民,若非良田被郡中豪族侵占殆盡,讓他們無地可耕、無買賣可做,他們也不會落草為寇。我為你們開門戶,你們的兵進了這裡,他們若願歸順,你們便不許傷害他們及他們的家小!更不許為難我阿兄!你若欺了我,我這輩子都不會再原諒你了!”
蕭期鄭重允諾:“你放心,我本是為此而來。”又緊握住她的手掌,鄭重其事地向她道了句,“多謝你,也請你代我向大女公子道聲謝。”
章詠春卻道:“果真與你牽扯上了,我也學會了算計人,頭一個算計的還是我阿兄。”
蕭期卻道:“他會明白你的苦心的。”
章詠春也知不該責怪他,何況今晚的部署安排皆是她的主意,是從她來到這裡便開始計劃的事。
而這半年來,她在與那些女眷相處間,也探知到此間流寇有不少人願歸順朝廷。借由鄉聚裡的這些女眷,要說服那些本有意歸順朝廷的流寇,并非難事。
但是,阿兄靠武力征服的這夥流民山匪來路太雜,許多人對這世道與朝廷早便大失所望,揚言甯死也不會歸順朝廷。朝廷派來招撫的使者來了許多,因有他們的阻攔,那些使者皆是無功而返。
然而,章詠春卻知道,朝廷不會一再容忍他們的猖狂行徑,一旦大兵壓境,縱使此處易守難攻,在兵力懸殊的情況下,他們又能堅持多久?
而她,絕不會讓阿兄與這些人同流合污,真成了那逆臣賊子!
章詠春不覺擡頭望向了頭頂的那片夜空。雖已看慣了山中浩瀚壯闊的夜空,但她回回都會震驚于山中這一片斑斓純淨的星空。
此時,在白雪皚皚的群山之巅,她見有三顆星自東南方升了上來。雖光芒黯淡,她卻還是一眼便認了出來。
“擡頭見三星,又是一年歲末至。”章詠春轉眸看向身旁的郎君,含笑道,“但願今夜一切順利,我能帶阿兄回家恭賀新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