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送烏孫王子的使團回京雒複命之時,烏孫昆莫亦派遣了使者随着大漢使團一道兒上京雒觐見熹甯帝,表示願烏漢能摒棄前嫌,世代修好,共禦匈奴。
熹甯帝是個寬仁君主,家國大事前,更不會計較陳年舊怨,張宴盛情款待了烏孫使者。
因天突降大雪,熹甯帝唯恐天黑夜寒凍着了這些遠道而來的友邦,早早便結束了宴席;又因太後派了謝蘇來催他去永安宮說話,他甚至等不到散席便匆匆離了席。
行至半路,他猛然想到太後今日也将臨沅侯府的兩位女公子接進了宮裡,也不知這時候是否被送出了宮。
“侯府的兩位女公子還在太後宮裡麼?”他問提燈在前引路的謝蘇,心裡竟隐隐期待着與章懷春的見面。
謝蘇察覺到了他的心思,微微歎了一口氣,用一副長輩對晚輩的口吻規勸道:“兩位女公子被太後留下來了,這段時日應就住在宮裡了。不過,那大女公子已是他人婦,天家見了她,就當兄妹來相處,萬萬不能因年少的情,做下那等荒唐事。”
被她如此勸誡,熹甯帝隻覺羞赧萬狀。因這番話也算是說中了他的心思,他也隻能嘿然不語。
他内心即便沒有那些無恥荒唐的念頭,卻也期望她能記得年少的情,希望他在她心中占了一席之地。
他從未覺得前往永安宮的路竟是如此漫長曲折,亦從未覺得母後宮中的燈火竟是如此明亮溫暖。
他拾階而上,隔窗而望,便于袅袅爐煙、明明燈火之下看見了她。
那張臉雖已褪去了青澀稚嫩,變得秀美端莊、溫柔聖潔,他卻還是一眼便認出了她。
他并未在窗前駐足許久,撣下一身風雪之後便緩緩步入了那歡聲笑語的寝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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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甯帝的到來讓原本歡洽的寝殿變得冷凝了幾分,章歎春甚至未看清他的臉,便被身邊的阿姊提醒着跪地行禮。
“這裡不是朝堂之上,兩位妹妹不必如此多禮,快快起來吧。”熹甯帝虛扶了章歎春一把,又望着章懷春關切道,“你腿腳曾受過傷,日後便不必跪我了,去榻上陪母後坐着吧。”
章懷春行禮謝了恩,起身坐回到徐太後身邊時,方始悄悄擡眼觑了觑他,見其儀表不凡,松形鶴骨,更有幾分帝王的溫潤高貴。
他于暖席上端然而坐,規規矩矩朝榻上的徐太後叩首問安:“請母後的安,母後今日一切可安好?”
徐太後淺笑點首:“都好,見了我這兩個外甥女,我一時高興還多吃了兩口飯呢。”又命宮人送了醒酒湯來,看着他喝下,方才續道,“在這個三女公子離開雒陽前,我想将她們留在宮裡,她們阿兄那兒,我已派人知會了他。隻是,如今正逢年底,她兩個便想在城中逛一逛,那時候,你便多派些人跟着吧。”
熹甯帝并無異議,又聽太後神色倦倦地道:“今日,我已是乏了,便不多留你說話了,你去見見小公主也早些回西宮歇着吧。”
“是,兒臣告退。”
章懷春與章歎春亦起身告辭:“甥女也告退了。”
出了太後的寝宮,章懷春打發宮人将章歎春先送回偏殿後,便等在了熹甯帝離開永安宮必經的長廊裡。
深夜裡,北風卷着雪在長廊外呼嘯盤旋,将這漫天的寒意潑向了人間。
章懷春不知在此等了多久,手中的燈火早已被風雪吹滅,四肢也僵冷得失去了知覺。
她知曉以她如今的身份不該與皇帝表兄有任何私下的來往,可那枚玉環,她定要親手交還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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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晚,謝蘇服侍着徐太後睡下後,都會在寝宮附近巡視一圈,在長廊裡見到章懷春時,她狠狠吃了一驚。
“女公子不去歇着,怎麼一個人站在這兒吹冷風?”
章懷春怕她知曉自己等在這兒的意圖後,又會拿世俗的那些規矩德行來說教,因此,随意扯了個謊話:“今夜好風雪,我在賞雪憶昔。”
謝蘇狐疑不已,但也不欲追究她話裡真假,隻是見她凍得雙頰通紅,好心勸道:“女公子回屋吧,仔細吹壞了身子。”
章懷春含笑應道:“我曉得輕重的,再看一會兒便會去歇着了。”
謝蘇因急着回去守着太後,見她不聽勸也隻能由着她去了。
而今夜的風雪實在是厲害,章懷春的身子受不住這般寒氣,終究是沒能等到熹甯帝。
她的身子本已經受了長途的奔波勞累,尚未好好歇一歇,被夜裡的寒氣一吹便病倒了。
徐太後得知了她病倒的緣故,臉色頓時變得十分難看。在章懷春養病的這半日裡便沒對她露出過一絲笑意,冷冷道:“看來是我這裡苛待了你,入宮頭一日便磋磨得你倒床不起了。”
此事,章懷春理虧,無話可說。
而太後卻将她染病的過錯推到了這殿中伺候她姊妹二人的宮人身上,甚而要杖責她們。
章懷春不想因自己的過失牽累無辜的人,當下也顧不得病弱無力的身子,紮掙着從病榻上起身,跪倒在太後腳邊,認錯的态度誠懇而謙恭:“是甥女一時任性糊塗,不顧她們的勸誡攔阻堅持要去長廊裡聽風看雪,此是甥女一人的過錯,姨母不該怪罪在她們身上,若要責罰,甥女願受罰。但這殿中的人是無辜的,還請姨母網開一面,免了她們的打吧。”
她這一副任打任罰、視死如歸的模樣,讓徐太後覺得十分陌生,全然不似當年那個死不認錯、被打被罰了便要跑到皇帝跟前哭訴的小女娘。
徐太後意識到,這個在自己身邊待了三年的外甥女,已不是當年那個任她管束拿捏的女娘了。
“你起來!”徐太後面色依舊嚴肅難看,不見一絲喜悅,“自昨日進了宮,你便似那驚弓之鳥,不肯與我推心置腹,跪我倒是跪得熟練——你真就如此怕我麼?”
章懷春不敢在這時候忤逆觸怒她,低眉順眼地道:“臣女不敢。”
徐太後最是見不慣她這副謙卑疏離的姿态,不由惱了性子,面無喜色地吩咐這偏殿中的宮人:“好好照料這裡的兩位女公子,再有半點差池,仔細你們的腦袋!”說完,便扶着謝蘇的手臂怒氣沖沖地離開了。
章懷春卻知曉太後離去前放下的狠話是在威懾她,隻要她的言行稍有不如太後意的地方,這偏殿内的宮人也會受到牽連。
入宮侍疾那些年,她與太後似天生有些不對付,沖突矛盾不斷。沒想到這些年過去了,她與太後仍似前世仇人一般,相處不到一日便鬧得水火不容。
如今,這宮裡,她是一日也待不下去了。
喝過藥後,她便将病床邊伺候的宮人支開了,招了章歎春在床邊問了一句:“妹妹喜愛這座皇宮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