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明骥的出現,似是打開了明鈴記憶的閘門,那些被她刻意遺忘的往昔似洪流裹挾着她,将她卷入了令人窒息絕望的渦流裡。除夕那夜的殺戮,更是将她推入了罪惡的深淵,讓她隻想一死了之。
情緒平複下來後,她在圍着她轉的幾人裡認出了侯府的大女公子,安安靜靜地喝下了她送到嘴邊的藥。
章懷春見她眼中有了一絲神采,試着喚了一聲:“明鈴?”
明鈴沖着她微微笑了笑,掃了一眼牢房内看守自己的人,望着她道:“我想與你單獨談談。”
親眼看到那個時而歇斯底裡、時而形如傀儡的女子恢複如常,章懷春的心似枯木逢春,颔首應道:“好。”
然而,那幾名獄吏卻不放心讓她一人留下來。
章懷春知曉他們是擔心明鈴會突然發狂傷害到她,從而被天家問罪。她不欲令他們為難,更不願錯失了解明鈴心之症結所在的機會,試圖說服獄吏們。
“天家命我醫治她,我不能辜負天家的信任,也不能連累你們受苛責。”她道,“你們去外頭守着吧,不必擔心我。她四肢皆已被鎖鍊鎖住了,傷不了我的,即便真陷入了險境,我會呼救的。”
獄吏們雖仍不放心,但見她不容辯駁的神色,交頭接耳一番,也隻得遵從了她的意願,留她與明鈴單獨交談。
确認那幾名獄吏遠離了牢房,明鈴方在章懷春寬容慈悲的目光下問了一句:“你阿兄呢?”
章懷春怔愣片刻,緩緩道:“你要見他?”
明鈴搖頭,面容平靜也哀傷:“那些事,我同你說了,你再同他說也是一樣的。”
章懷春聽她這話說得蹊跷,猜想曾摧毀明鈴心智的那些事,許沒有她想象得那樣簡單,那背後牽扯到的人事應不單單是明家的事。
她其實并不愛打探窺聽他家的隐秘,但要了解明鈴的心結所在,她不能不聽。
明鈴并不在乎她内心的真實想法,找她讨了一杯水喝下,方道:“女公子想必也知曉有人對我施了祝由之術。頭幾回,我并不會變成無思無想的傀儡,這回,卻因自己的軟弱給了宜陽公主可趁之機。”忽又盯着她的眼凄然笑問,“大女公子知道我阿父與吳将軍當年為何極力阻止我與你阿兄結親麼?”
章懷春搖頭:“不知。”
明鈴卻諷刺又悲涼地笑道:“似我們這樣的人家,外人看着尊貴顯赫、光鮮亮麗,卻不知裡頭肮髒又龌龊!
“我那個生母是阿父年輕時從南越帶回來的越女,也不知她用了什麼手段,竟能讓我那個嚴肅闆正、不苟言笑的阿父為之着迷沉淪。可她并非安于室的賢良淑女,背着我阿父又與我阿伯有了首尾,甚而還有了孩子,是個小郎君。
“我阿父不斷納妾便是想要兒子,他見我生母能生兒子,即便已識破了她與阿伯的奸情,卻隻當沒看見。在他看來,甭管那孩子是誰的,終歸是明家的血脈。可惜,他心心念念的兒子出生不到一月便夭折了。
“因有阿父的縱容,我那生母也便沒了顧忌。數年來,她往來于兄弟二人之間,直至有了我,她因産後血崩離世,這段肮髒龌龊的關系也随之被埋入了地下。
“若非宜陽公主,我還不知自己的出生原來如此肮髒。父非父,伯非伯,也不怪母親一直不待見我,視我為明家的恥辱。”
這番話洞心駭耳,讓章懷春的心潮久久難平,更不知如何言語。
“隻是因你生母的緣故……”她斟詞酌句、小心翼翼探問,“我伯母才想要拆散你與阿兄麼?”
聽言,明鈴臉上的笑愈發諷刺:“明家肮髒,侯府也不遑多讓。”說着她臉上滿是凄惶痛苦,頹然笑道,“大女公子見過宜陽公主膝下的那個女公子麼?她是宜陽公主與令伯父的孩子,與你阿兄是同父異母的姊弟。而吳将軍因令伯父與宜陽公主的過往,怒氣難平,出于報複之心,與我阿伯也曾有過一個公子,也便是我大阿兄,隻是英年早逝,不幸戰死沙場了。阿父與吳将軍是對的,是我與你阿兄錯了……”
言及此,明鈴忽雙手捂住臉痛苦地抽泣着。
章懷春感知到她的情緒有了極大的起伏波動,雖害怕她會失控發狂,卻還是近前遞了一方帕子到她跟前,垂眸歎息着:“若是覺得痛苦,你不必勉強自己。”
明鈴從掌心裡擡起了臉,卻并不接過那方帕子,哭過的雙眸如一汪平靜無波的死水,泛着絲絲冷意。
她直直地盯着章懷春那充滿悲憫同情的目光,似笑非笑地道:“你不用可憐我,也不用想着拯救我。我已記不清這段時日是如何度過的,如今能想起來的,也隻有除夕那夜的熊熊烈火和那些死于我刀下的吏民。那之後的記憶更是支離破碎的,隻是覺得耳邊吵鬧聒噪,見到了許多面目猙獰的人,他們笑我罵我,說我該下阿鼻地獄,用鎖鍊鎖住我,用火燒我,用雷電擊我……他們沒說錯,我确實該下地獄……”
章懷春再未出言安慰,隻道:“你的罪,非是我能評判的。如今,你既已清醒,我也該向天家複命了。”
她不知道,明鈴在得知這樣的真相時,内心究竟經曆了怎樣的煎熬折磨。
阿兄知道後,又會如何呢?
“我會将這些事告知阿兄。”章懷春心情抑郁,沉聲道,“你保重。”
聞言,明鈴不過付之一笑。
她的心早已如死灰槁木,如今清醒過來,更是生無可戀。與人說起這段曾摧毀了她的隐秘心事,她的心早已感覺不到疼痛了,反倒有絲釋然後的輕松快意。
這不是她的罪孽,憑什麼要讓她來承受心靈的譴責呢?
但是,她的軟弱卻給了他人可趁之機。對雒陽的吏民犯下的不可饒恕的罪行,她唯有以死謝罪,方能告慰那些慘死在她刀下之人的在天之靈。
“除夕之夜的傩戲,神台上那個捉鬼的‘鐘馗’是仲長吉。”明鈴道,“我知道的也隻有這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