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永和裡曹宅，曹方始知那一對毒蛇夜叉兄妹那般興師動衆将他從東觀喚回來，是因大父被那個天煞星氣得病倒了，急着要見他。
昏暗的寝室内，隻有他與大父蒼老衰弱的影子被投射在了那張沾染了幾點血漬的暖席上。
“你老吐血了？”曹方心慌意亂地問。
“都是讓那個天煞星氣的！”提起那個無法無天的孫女，曹真便氣得咳嗽不止。
曹方忙傾身輕輕拍撫着他的胸口，好聲好氣勸解道：“你老莫同她置氣，氣着了自己可不值當。”又小心探問，“她這回回家裡來，又做了什麼荒唐事？”
曹真顯然氣難消，臉色沉似水，恨恨道：“豈止荒唐，是大逆不道！她害死了你堂姊還不夠，還要來害全家人的性命！今日，你姨父奉命前來搜查城中官吏之家是否有人在供奉鬥姆元君，雖未在家中搜出元君神像，卻因那天煞星當年認了宜陽那逆賊做義母的緣故，并不相信我曹家是清白的，提醒我要當心，說天家會一一召見除夕那夜在雁台觀傩戲的官吏。”
言及此，他不由滿面愁容，把着曹方的手語重心長地叮囑道：“天家召我入宮，我當日若未能回來，曹家怕也是保不住了。那時，你便帶着你阿母去投奔你姨母，你姨父想必會看在你姨母的面上，在天家面前為你母子求情的。”
曹方聽這如同交代後事的話語，心思沉痛。
“阿兄和孝女呢？”他問。
曹真冷哼：“那兩個死有餘辜！你甭管那兩人死活！”
“大父真是偏心又狠心！”曹武君的聲音忽自寝室外飄了進來，抱臂斜倚在牆邊，幾分譏诮幾分揶揄地道，“因阿父走得早，我們兄妹三人皆是在你老膝下長大的，大父怎的隻管二阿兄的死活？你老真的忍心看着孫女與大阿兄去死麼？”
曹真見她竟不請自來，氣得渾身哆嗦，良久方厲聲喝道：“滾出去！”
曹武君卻恍若未聞，反倒大步流星地踏入了寝室，居高臨下地看着病榻上的老人，卻是擡腳踢了踢跪坐在榻邊暖席上的曹方：“給我挪個地方，去外頭等着，我要同大父說幾句祖孫間的親熱話，你不許偷聽。”
曹方向來畏懼她，卻又不放心讓大父與她獨處，壯着膽子道：“我……我不走！”
曹武君眼神驟冷，摸了摸腰間的馬鞭，笑着問：“真的不走？”
曹方正點了一下頭，那榻上忽傳來老人虛弱的聲音。
“乖孫，你便去外頭候着吧，我倒要看看這天煞星有甚話同我講。”
既是大父發了話，曹方也不敢忤逆，惴惴不安地出了這間昏暗的寝室。
***
曹武君在暖席上屈膝坐下，又體貼地為曹真掖緊了蓋在胸口的被褥，繼而親熱地執起老人如枯樹般的手掌，雙眸中竟泛起了層層淚花。
曹真冷眼看着她在自己面前惺惺作态，厭惡地從她手中抽回手，帶着一股極大的怨氣道：“又沒個外人在，假惺惺的演給誰人看？有話快說，有屁快撒！”
曹武君擡起手背擦掉眼角的淚，幽幽而歎：“大父至今也不覺自己有錯麼？”
曹真瞥她一眼，哂笑道：“我錯在當年不該心軟，應在你幼時便将你溺死！我指望着你識字懂禮後會有幾分人樣，卻不知你就是天生的壞種！”
“看來，大父至今也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
曹武君失望至極，自問自答道：“想知道我為何要陷害堂姊麼？當年，她隻因想看我的狸奴凫水，便将它一次又一次扔下水，眼睜睜看着它溺死在水中，也不肯救它上岸。我推她入水，也不過是以牙還牙罷了，又不曾做錯什麼，你老卻還要我向她賠禮道歉，不分青紅皂白地抽了我一頓。
“又因我不肯認錯，你老便将我關在那陰森森的祠堂裡反省，還說我一日不肯認錯，便一日不許出祠堂。卻不知送來的飯食裡被堂姊拌了馬尿，若非大阿兄偷偷給我送來吃食，我就要被活活餓死了。
“做壞事的分明是她與你們這些是非不分的大人，你們卻還要倒打一耙，說我惡毒兇殘，是天生的壞種。那好啊，我便壞給你們看，讓你們掌心裡的明珠為我的狸奴償命，但那也是她咎由自取。”
不是她提起這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曹真幾乎要忘了她與大孫女幼時的恩怨。本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竟懷恨至今，甚而為此千方百計陷害了他的大孫女。
為害他的大孫女，這天煞星竟敢暗算天家，将那絕子湯的方子給了大孫女，卻哄騙大孫女那是給天家補身子的藥膳方子。
到最後，他的大孫女因悔恨懊惱投了水，這天煞星竟還活得好好的。
“孝娥為保全你的性命，甯死也不曾說出那絕子湯的藥方子是你給她的，而你……你至今卻毫無悔改之心，簡直枉生為人！”曹真恨恨道。
“大父莫真被自己這話騙了！”曹武君笑道，“她可不是為了保全我才投水的，是為了曹家與你老的仕途。她一死，天家不就沒追究她與她背後的曹家了麼？但她可能不知道，她隻是做了旁人的替罪羊，那真正讓天家絕嗣的可不是她辛苦熬制的那絕子湯。暗害天家的另有其人，大父想知道是誰麼？”
她也不待曹真答言，自湊到他耳邊，笑着說出了一個人的名字。
曹真聽後，不由大驚失色：“你……你們……”
内心的驚駭讓他渾身哆嗦不止，說不了一句完整的話，急怒交加之下，竟嘔出了一口又一口血。
曹武君卻隻是冷眼看着他在病榻上痛苦掙紮着，話語冷冰冰得似厲鬼索命：“大父，隻有你老倒下了，曹家才不會倒，你老就安心去吧。”
曹真已陷入迷離恍惚之中，隻是鼓凸着一對渾濁不清的眼死死盯着眼前的孫女，聲嘶力竭地說了一句：“你……你會……不得好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