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卻斂起了周身冰冷駭人的恨意,又是一副輕松愉悅的口吻,笑着說:“我要利用表姊的這張臉,入宮去見太後,為她獻上我為她精心準備的壽禮。這壽禮,表姊也是見過的,徐公甚而因之喪了命。”
聽及,章懷春不覺心口狂跳,張口無聲詢問:“水蠱蟲?”
“正是!”仲長吉點頭,眉眼彎彎地笑道,“不過,我為徐毒婦準備的水蠱蟲,不同于長江水域裡的水蠱蟲。長江水域的水蠱蟲愛往人的肝髒腸胃裡鑽,我準備的,專愛往人的肺腑腦子裡鑽。待鑽入人的腦子裡,它們會在裡頭寄生産卵,讓人備受折磨而死。表姊其實見過這種病發病的症狀了,曹夫人的羊角風,便是腦子裡鑽入了這些水蠱蟲。但她的羊角風不同于旁人的羊角風,是治不好的,除非你們這些醫工能劈開她的腦袋,将她腦子裡的水蠱蟲悉數消滅殆盡。”
章懷春不覺毛骨悚然,昔日在揚州見到的那一張張鼓脹浮腫的肚皮,忽在她眼前變成了一顆顆浮腫膨脹的腦袋,駭人眼目。
她隻覺那些水蠱蟲已鑽進了自己的腦中,她的頭忽變得沉甸甸又暈乎乎的,更有一股難言的悲哀無力之感襲上心頭。
外大父拼了性命才配出了驅蟲的藥方子,不想仍是滅不了這些鑽入人體内的蟲子。
外大父應也不曾想到,這些水蠱蟲會鑽入人的腦子裡吧。
而仲長吉,竟還要利用她的面貌身份去加害太後。
哪怕她對太後有再多的不滿和怨言,她也不忍讓其受這樣的折磨死去。
“表姊,我這樣做也是為舅母讨回公道。”仲長吉依舊笑吟吟地道,“你怕是還不知道徐毒婦當年對你阿母做過什麼吧?你應見過阿崧了,那我便說說他父親與徐氏之間的恩怨。”
“阿崧的父親是徐公曾收養在膝下的孤兒,與徐國舅一同跟随在徐公身邊學醫。而他在學醫一道上更有天分,曾是徐公最得意的關門弟子,徐公甚至有意招他為婿,欲将他配給徐毒婦。隻是徐毒婦這個人啊……”仲長吉似笑非笑地歎了一口氣,繼續道,“徐毒婦那時遇見了還是太子的先帝——也便是那個我毫無印象的父皇——她絲毫不顧我父皇與你阿母已被我大王父[1]賜了婚,使計陷害了你阿母與阿崧的父親,讓我父皇誤以為你阿母與旁人有了私情。他一氣之下,便請求我大王父收回了賜婚聖旨,轉而将徐毒婦迎進了門。”
阿母與先帝那段無疾而終的情緣,章懷春曾聽阿母提過。隻是,阿母并未談及太多,隻以一句“帝王薄情”便一帶而過。
父母輩的恩怨,身為兒女後輩,章懷春不願尋根究底。而那些事,更不容她置喙。
她甚至無法義正言辭地指責太後的卑鄙行徑。
若非太後在阿母與先帝之間橫插一腳,阿母便不會遇見阿父,她們姊妹幾個更不會來到這個世上。
仲長吉的一番話猶如石子落湖,在她的心海掀起了層層波瀾。
她沒想到衛崧的父親與徐氏之間竟還有這一段淵源。
她平複着起伏不定的心緒,再次無聲問了一句:“衛小公子的父親既然曾是外大父最得意的弟子,為何我從未聽外大父提起過此人?”
仲長吉漫不經心地道:“自是徐公當時信了徐毒婦的話,一心以為是阿崧的父親引誘了你阿母,便将他逐出了師門,不許任何人再提起他這個品行不端的‘不肖弟子’。即便後來知曉了真相,徐公因好面子,也不肯低頭屈身将人請回來,隻是再也不肯原諒徐毒婦,至死也不願與這個毒婦沾上丁點兒關系,所以才會立下‘徐氏女不許入宮為妃為後’的遺訓。”
原來這便是外大父立下那樣一則遺訓的緣故。
直至此刻,章懷春方始知曉這背後竟有着這樣錯綜複雜的糾葛。
而仲長吉似要說服她一般,繼續道:“我聽聞那徐毒婦将三女公子強留在了宮裡,欲讓她代替你去做天家的皇後。徐毒婦若是死了,我也算是幫了你們,對不對?”
章懷春不覺一怔。
她知曉仲長吉是在蠱惑自己,欲将他對太後的憎恨強加在她身上,讓她站在他這邊。
然而,她終究不是仲長吉,對太後哪怕有怨念,卻并無恨意,更不會想要置她于死地。
“害了太後,天家便不會再顧念與你的手足之情。”她無聲勸着他,想要幫章詠春留住他,“詠春,你的親阿姊,一直想見你。你一心想要為你們的母親報仇,就沒想過放下仇恨,與她相認,好好過日子麼?”
仲長吉眸光倏地黯了下去,面上也露出了幾許落寞悲傷之色:“從前,我想過的。但她已不需要我了。較之我這個從未謀面的阿弟,她更在乎她的那個病弱夫君。引她來雒陽的路上,我其實一直在暗中觀察她,發現我于她而言,隻是她的負累煩惱。我不想成為她的負累煩惱,隻想在贖罪前,替阿母報仇讨回公道。如此,她也不會因我犯下的罪煩惱自責了。”
章懷春這才知道,他竟是抱着必死的心入宮為母報仇的。
她本欲再勸勸,眼前的這道身影卻緩緩起了身,依舊用着先前那副輕松口吻對她道:“随你來的婢女應快醒了,我們得回去了。”又似笑非笑地道,“曹夫人能幫表姊逃過曹正的毒手,表姊千萬保重。你若因我的計劃死了,我是不會傷心的,但有人怕要傷心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