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滴漏又滴過了三刻,而離章懷春離家前往曹家已有将近一個時辰。這一個時辰裡,鄭純的心便沒有一刻安甯過,那卷被他打開的書卷,他一個字也未曾看進去。
他擡頭望了望窗外那彎已爬至中天的明月,心慌意亂之餘,終是擱下手中的書卷,擒了一盞燈出後院往大門處去了。
這是他住進永和裡的這座國邸後,頭一回邁出這座宅子的大門,亦是頭一回見識到這座宅子的威嚴闊大。
黑夜裡,這宅子如同一隻巨獸盤踞在此。他從巨獸的大口出來,得行約莫一盞茶的工夫,方能繞過它的身子,看到曹家那座宅子的尾巴。
因曹家四周皆有金吾衛把手,鄭純不敢靠近,隻在侯府的這座國邸附近徘徊着,期望着能從曹家的那隻巨獸口中看到章懷春的身影。
他也不知自己在這堵牆下等了多久,待看清她與青楸被兩名金吾衛護送出來時,忙忙迎了上去。
她已不是出門前的那身裝扮。也不知是否是換了裝束的緣故,他發現她的身量似乎高了一兩寸。他的目光又不由落在了她的鞋上,果真連鞋也換過了。
他想,應是這新換之鞋的鞋底較她出門前穿的那雙要高一些,因此襯得她的身量也長了兩寸。
仲長吉乍然在這牆根下見了他,倒也不慌,款款迎向他,柔柔一笑:“你怎的等在外頭?”
鄭純道:“你去了一個時辰也不見回來,我擔心你出事了。”兩人同行至大門處時,他又問,“你出門時,不是這樣的裝扮,怎換了這樣一身衣裳鞋子?可是遇上什麼事了?”
仲長吉早便想好了應對之策,氣定神閑地道:“是曹夫人的病情有些棘手,我那身衣裳被她扯爛了,還被吐了一身,這才不得不借了曹夫人的一身衣裳換上。”又故作嬌羞地問了句,“可是看着有些老氣?”
章懷春也不是沒有這般嬌羞的時候,但眼下青楸還在跟前,鄭純臉皮薄嫩,隻覺萬分不自在,遂紅着臉匆匆應了聲:“并不老氣。”
說着話,三人已回到了後院。
“天色不早了,婢子打水來伺候女公子洗漱。”青楸将藥箱放下,便欲出屋往院中的小廚房去。
仲長吉一聽她要伺候自己洗漱,忙道:“你中了曹夫人那屋裡的藥香,醒來沒多久,身子想必還未恢複過來,該去好好歇一歇。你将水打來便好,今晚便不必在我屋裡伺候了,早些歇着去。”
青楸看了一眼鄭純,心想這郎君也能代自己伺候這位女公子,也便應下了:“那婢子先去打水來。”
解決了貼身伺候章懷春的婢女,仲長吉再看始終目不轉睛盯着他看的鄭純,頗覺頭疼。
他不知鄭純因要為嫡母、兄長守喪,一直與章懷春是分房而睡的。眼下見這郎君似在等她就寝,他隻能硬着頭皮催道:“你先去睡吧。”
聽言,鄭純立時從“她”身上收回了打量探究的目光。
他行至“她”面前,輕輕牽過“她”長袖中的雙手,又用力握了握,指尖有意無意地劃過“她”兩手的手心,溫聲叮囑道:“雖入了夏,夜裡還是有些涼,被子蓋厚一些。你的手,有些涼。”
仲長吉雖不慣與人這般親近,心上卻平靜如水,面色如常地笑應:“我知道。”
而他也于這時候方知,章懷春夜裡不會與這郎君同床共枕,這倒省了他不少事。
看着鄭純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下,他始就着青楸送來的熱水仔細浸洗着雙手。
他雖身為男兒,卻骨細身小,一雙手亦被自己養護得細白嫩滑。方才,那郎君隻是用手摸了摸他的手,并未拿到眼下去瞧,應摸不出他這雙手是男子的手。
即便那郎君真識破了他的僞裝,他有的是手段對付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儒生,倒也不必在意是否被識破了身份。
***
鄭純回了自己的廂房,便倒出壺中的溫水浸濕了帕子,一絲不苟地擦洗着雙手。
如今,他已确信自己今夜見到的那人不是他的懷兒。
那人的化裝術确實能以假亂真,但他面對那人時,内心卻毫無波瀾,更對“她”生不出一絲親近之意。
若說他之前尚且還有疑慮,但在摸到那雙手後,他便斷定那不是他的懷兒。
“她”掌心的紋路,不是他熟悉的。
他看見青楸提着一桶水從他窗下走過,又開始懷疑這人是否也是真的青楸。
待青楸再次從他窗下經過,他終是出門喚住了她:“青楸,我有話問你。”
***
浸了藥草的熱帕子從眼上揭開後,章懷春緩了一會兒方始睜開了眼。她的眼前雖仍是霧蒙蒙的,但已能勉強看清眼前人的眉眼口鼻了。
她辨出了坐在床沿的人正是自己先前見過的曹夫人。而安靜下來的曹夫人,在她此刻霧蒙蒙的雙眼裡,猶如月下嫦娥,秾姿秀色,可以想見年輕時定是個風華絕代的美人。
再一擡眼,她便見到了立在這夫人身後的曹正。
他的目光似黏在了曹夫人身上,全然瞧不見旁物。那張溫順謙恭的面皮之下藏着的心思,悉數藏在了那雙深不可測的眼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