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懷春無意中觸到他這雙眼睛,唯恐是自己眼昏看錯了,忙将目光收了回來,心中卻仍是為方才窺視到的那點隐秘感到心驚肉跳。
曹正看曹夫人的眼神,絕不是兒子看母親的眼神。
“阿母,我們該殺了她,以絕後患。”在曹夫人看不見的地方,曹正掀起眼皮陰恻恻瞅着章懷春,直接對着章懷春撕下了他那張謙恭溫順的面皮,卻用極其溫柔的口吻勸說着背對着他而坐的曹夫人,“畢竟,我們不能将她困在這裡一輩子。後日,姨父便會帶着廷尉寺的人過來了,我們藏不住她。那時,兒便是有口也解釋不清了,阿方亦會受兒牽連,從而被烙上‘鬥姆教徒’的烙印。”
曹夫人卻絲毫不為所動,隻淡淡道:“你若要殺她,便先殺了我。”
“阿母又說這讓兒為難的話了!”曹正道,“母教兒弑母,是要讓兒永堕地獄,永世不得超生。兒怎會行此狂悖之事?”
曹夫人面無表情地冷笑道:“你做的狂悖亂逆之事還少麼?我還是那句話——”她以目視章懷春,語氣堅決,“我在,她便在!不然,你休想當着我的面動她一個手指頭!”
曹夫人這般堅決維護自己的态度,讓章懷春萬分不解。
她回視着曹夫人,用目光無聲詢問着這位美婦人。
曹夫人卻似沒領會到她眼中的意思,隻微微偏頭瞅了曹正一眼,便又不鹹不淡地道:“夜深了,我這裡也不用你伺候,讓阿方來吧,你回你自己屋裡歇着去。”
曹正将眼中的兇狠不滿悉數壓下,恭恭敬敬向曹夫人施了一禮,繼而恭聲道:“兒告辭。”
離去前,他又冷冷瞅了一眼章懷春,那落在她臉上的目光陰冷而狠毒。
他出屋走到畏畏縮縮守在院子一角的曹方身前,将藏于袖中的匕首遞到他眼前,冷冷吩咐道:“阿母防我防得緊,我尋不到機會下手。阿母信你,你想個法子将阿母從那女公子身邊支開,再殺了那女公子。”
曹方垂眼瞅了瞅這把泛着寒光的匕首,又擡眸望了望這位面色陰冷的兄長,一言不發地接過了這把匕首。
曹正分明看出了他的身子在發抖,雙手甚至都握不住那把匕首,遂輕輕拍了拍他的肩,微微俯下身子,在他耳邊輕聲鼓勵道:“阿方,你不要怕。殺人這事,都是一回生二回熟的。當你将刀刺進她脖子的那一刻,見到了那些噴灑而出的鮮血,便不會害怕了。我信你會迷上這種感覺的。”因擔心這個懦弱的阿弟臨了會心軟仁慈,又嚴肅提醒他,“你可不能婦人之仁。她知道的太多了,若是活着從這裡離開,曹家便是毀在了你手上,阿母也會因你的仁慈軟弱而死。趁她眼昏口啞,動手時,可要利落些。”
曹方幾乎要哭出來,但在兄長這看似溫柔實則陰毒的話語裡,他也隻能忍住眼淚,将那匕首小心翼翼收起,嘟哝了一聲:“我知道了。”
直至看到曹正出了院子,他才邁着僵硬又沉重的步伐邁進了身後那間燈火通明的屋子,又踟蹰着不敢靠近裡頭的那兩個人。
那裡頭,一人是他敬重愛戴的母親,一人是他欲與之結交的同僚。而他卻因懼于兄長的淫威,要違背母親的意願,去害他的同僚。
心緒難甯間,他忽聽見母親在裡頭喚了聲:“阿方,進來吧。”
曹方隻能踅步進了内室。
曹夫人見了他,便露出了親善柔和的笑來,輕聲吩咐了一句:“大女公子不能說話,你去取筆墨來,讓她将想說的話寫在竹簡上。”
曹方慌忙應了聲好,很快便取來了筆墨和竹簡,恭恭敬敬送到了曹夫人手邊,又将外室的一張書案搬了進來。
他方欲請章懷春在書案前坐下,母親忽道:“阿方,将你袖中的匕首交給我。”
曹方心一慌,本還想抵賴說自己袖中并未藏着匕首,但觸到母親那不怒而威的目光,他隻能老老實實将那匕首交了出去。
“阿方,你的心莫非也被染黑了?”曹夫人眼中滿是失望,歎息道,“你阿兄與孝女皆失了人性,已不是人了,是惡鬼。你也要成為助纣為虐的惡鬼麼?”
曹方忙不疊跪下,吞聲飲泣道:“兒……兒沒想要害大女公子,隻是……隻是……”
瞧他這般情狀,曹夫人已猜到了他的打算。
她這個善良卻軟弱的孩子,應是想用這把匕首殺了他自己。
他若死了,那她忍氣吞聲受曹正擺布了這些年又是為了什麼?
那個喪盡天良、毫無人倫的孽子,才是最該死的!
章懷春一直密切關注着曹夫人,眼下見她因情緒激動渾身止不住顫抖抽搐,便知曉這是要發病了。
曹方自是也留意到了母親的異樣,在章懷春的示意下,忙忙将人扶到床上側躺着。章懷春也不敢耽擱,摸索着解開了曹夫人的衣襟,又迅速掰開了她的嘴,将自己的兩根手指塞入了曹夫人舌下。
直至曹夫人停止抽搐、陷入了昏迷,她方始移出了自己的手指,又将曹夫人的頭轉向一側,讓她吐出了嘴裡的唾液。
“我阿母這病治得好麼?”曹方一夜之間見母親發了兩回病,不覺心如刀絞,淚眼潸然地望着章懷春。
章懷春不由想起了仲長吉的那一番話。
若曹夫人的病症真是由那些鑽入她腦中的水蠱蟲引起的,她便真的無能為力了。
這是她從未接觸過的病症,亦從未在醫書藥典上見過這樣的病。但病人就在她眼前,她總不能見死不救。
她小心翼翼走到書案邊,執筆沾墨,埋首在一根竹簡上寫下了一句話——助我離開這裡,我會尋到醫治令堂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