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籠中的麻雀叫得愈發歡了。

章詠春心緒煩悶，聽這些鳥兒在耳邊叽叽喳喳吵鬧個不停，心情亦愈發煩躁。

自她被衛蘿帶上這輛安車後，為看住她，衛蘿日夜都與她在一處，吃睡都要守着她。這安車寬敞豪華，内設彩席軟榻，足夠她與衛蘿起坐睡卧。

到了夜裡，車内若是點了燈，更是煌煌如白日。

也不知衛崧從何處弄來了這樣一輛寬大豪華的貴族安車。

而自衛崧單騎追上了她們的車馬後，這車馬便不停歇地走了十來日，她也不知如今行到了何處。

至于衛崧，她已不想再見他的面。他也頗識趣，雖是同行了一路，在她說出不想見到他的話之後，果真沒再出現在她面前，每日裡隻在外駕車，偶爾會讓衛蘿傳幾句話給她。她若下車散心透氣，他也離得遠遠的，絕不會恬不知恥地湊到她眼前來。

這日夜間，車馬在途中稍作歇息時，她正在車内逗着籠中的麻雀，卻聽到了那對姊弟的争吵聲。

因兩人離得不算近，又刻意壓低了聲音，她也未聽清兩人在争吵什麼。

章詠春無心去理會那對姊弟的争吵，隻是思量着要不要趁這個時機悄悄下車逃走。然而，她透過車窗向外張望時，分明見到衛崧即便在同衛蘿說話，那雙眼也始終盯着車馬的方向。

她隻能打消了逃走的念頭。

籠中的麻雀又開始叽叽喳喳吵鬧個不停，她扔了一把谷子進去，想着要将這籠中隻剩五隻的麻雀也一并放了，讓這些鳥兒給她傳個信。

也不知這些鳥兒能否像遷徙的雁群一般，即便被帶離了原來的栖息地，也能飛回去。

上元那日，她将将從車上醒來，見到這車内一籠又一籠的麻雀，便趁看守她的衛蘿沒留意時，将自己的血塗在了這些麻雀身上，開籠放走了這些鳥兒。

她希冀這些栖息在青陽宮的鳥兒，能再親人些，多往人群裡鑽一鑽，沒準阿姊一衆人能看到它們毛羽上的血漬，也好早些發現她被人擄走了。

車内沒有筆墨，她便以血代墨、以手指代筆，将将在撕下的一方衣袖上落下一筆，車門忽被人從外推開，安分規矩了一路的人，竟不顧她眼中無聲的警告，迅速鑽進了車内。

“阿姊在做什麼？”

章詠春一聲“出去”尚未說出口，衛崧便已近前将她的左手手腕握住了。

先前為在那些麻雀身上留下血迹，她便用頭上發钗劃傷了手臂，這回不過是将稍稍愈合的傷口又戳開了。

雖然很疼，但比起被禁锢在他身邊，她倒情願這疼痛能更深些。

衛崧在為她處理傷口時，見她袖口缺了一塊，又見榻上那小小一方布帛，已然知曉她又在想方設法給雒陽傳信了。

“我們已過了箕關，入了河東郡，眼下在王屋山下，離雒陽已很遠了，這些鳥兒即便識途，也飛不回雒陽，遑論為阿姊傳書？”衛崧一面為她包紮傷口，一面道，“阿姊不要再傷害自己了，也不要妄想還能回雒陽，更不要想着蕭期能找到你。”說完便将榻上的那小半截衣袖收起藏入了自己懷中。

章詠春眉心驟然一緊，試圖勸他：“阿崧，你莫要亂來，我是你阿姊。”

衛崧擡眼瞅着她笑容可掬地道：“又不是親的。”

面對衛崧時，章詠春已許久不曾有在蓮花峰時那種既憐惜又害怕的感覺了。

然而，眼前的人，再次讓她心底冒出了陣陣寒意。

她不想與他同處這令人浮想聯翩的車廂裡，又久不見衛蘿的身影，不由張目向外望了望。

四野無聲，哪裡還有衛蘿的身影？

“你阿姊哪裡去了？”章詠春從未像現下這般渴望見到衛蘿。

衛崧卻垂下了眼簾，一臉落寞地道：“她得知我早便背離了阿母，這回利用她将阿母誘去青陽宮，是要借太後之手除掉阿母，便将我罵了一頓，說再也不想見到我了！”說着又擡眼目光沉沉地盯着章詠春，“她抛下我走了，阿姊可不要學她。不然，我便要生氣了。”

章詠春沒将他最後的威脅聽在耳裡，隻是若有所思地問：“你說你背離了你阿母，要借太後之手除掉她……究竟是怎麼回事？”

衛崧遂将與太後的交易毫無保留地告訴了她，看她震驚不解又憤然惱怒的眼神，他隻覺愉悅，目光環視這燈燭熒煌的車廂，笑着道：“這車便是太後賞賜給我的，車裡的金銀器物也是賞給我們的安身之本，足夠我們衣食無憂地過完這輩子。”他小心翼翼蹭到榻邊坐下，又牽住了她那隻破碎的衣袖，“你的衣裳破損了，正好換一身。”

章詠春冷冷瞅他一眼，從他手中扯過自己的衣袖，側過身子道：“你若還有點廉恥之心，不想我恨你，便将我放回去！不然，若是我阿兄同我夫君帶着人追了上來，他們是不會放過你的，我更不會為你求情！”

“他們追不上的。”衛崧笃定道，“我這樣一個連母親都敢弑殺的喪心病狂之人，太後不會再讓我留在天家身邊，但因我阿父的緣故，她又不忍心誅殺我，隻能讓我離開大漢。我答應她離開後，此生都不會再踏入大漢，她便派了人一路暗中護送，确信我真的離開了大漢才會放心。我們是要往鮮卑去的，但我曾請求她，若不得不向旁人透露我的行蹤，便說我們是要去西域的。我們一路向北，你阿兄與蕭期一路向西去追，又如何能追到我們？阿姊還是莫再想着逃離了，跟我去鮮卑吧。”

章詠春默然不語。

衛崧繼續道：“北方草原的這些部落，匈奴已式微，而依附于大漢的鮮卑東胡族卻日漸強盛，為報太後願成全了我與阿姊的恩情，我要入鮮卑為她滅掉匈奴。”

“這算哪門子的恩情？”章詠春怒道，“這是無賴！是強盜！”

衛崧眸中神色深了幾許，好似有兩團幽暗之火在裡頭燃燒。章詠春無意中偏頭撞上他這樣幽深的目光，心口不覺一顫，慌亂避開了他的雙眼。

良久，衛崧才道：“終有一日，阿姊會明白，我比他更好，待你也更好。”

章詠春已不想同他多言，隻道：“我要歇覺了，請你出去。”

衛崧卻道：“從今往後，我守着阿姊入睡。”頓了頓，又微微笑了笑，“阿姊放心，我不會孟浪逾矩，隻是在一旁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