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太尉又是一驚,卻也并未對此多說多問,隻是從衣襟内掏出了一方書帛。待謝蘇接過将其呈向太皇太後,他始道:“此乃小侄傳回來的書信。上頭說鮮卑早有背漢南下之心,烏孫昆莫目光短視,首鼠兩端,不可不防。”
“我早便知那幫胡賊是養不熟的。”太皇太後整張臉如覆寒霜,皮笑肉不笑地道,“他們敢這般猖狂,也是有那些個背祖棄親、賣國求利的狗輩充盈朝堂,與那幫胡賊裡外勾結。不過,隻要哀家在一日,那幫胡賊便還沒那個膽子敢犯我大漢疆土!朝中的那幫狗賊,也得意不了幾時了!”
她示意謝蘇将那方書帛送還給蕭太尉,目光沉沉地盯着這人,肅容厲色問:“聽聞令侄因不認可那素光,不肯将朝廷頒發的印绶賜予素光,帶着印绶與那奪位失敗的烏孫王子逃去了匈奴。他以漢使之身投奔匈奴,其心甚是可疑,莫非是生了二心,要背漢向胡?”
蕭太尉神色坦蕩,不卑不亢地道:“小侄不過是奉命辦事而已!他受命出使烏孫,領的便是扶烏孫王子上位的旨意,那素光得位不正,朝廷頒的印绶自不能給那猴狲!逃去匈奴,也并非是投靠了匈奴,不過是為了保全烏孫王子的權宜之計,算不得背漢!”
太皇太後卻道:“縱使哀家信他,但朝中那班人可不會信。”說着,她的目光不由轉向了安靜坐于一旁的鄭純身上,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因詩谶一事,你與王令君在朝堂上可是鬧翻了臉,他正愁拿不到你蕭家的把柄,如今你蕭家給他送了這樣好的把柄,他可不會輕易放過。兩黨相鬥,這正是朝中依附劉和的那幫賊子最願看到的,哀家實不願看你們鬥得兩敗俱傷,讓那幫賊子坐收漁利。”
蕭太尉聽懂了這番話裡的言外之意,雖對王博有着切齒之恨,但為了大局,也隻能隐忍退讓,冷着臉道:“你老放心,我曉得如何做。”
此人心性如何,太皇太後再是了解不過,有他這句話,她也算是放了一半的心。但她畢竟上了年紀,身子骨大不如從前,撐了這許久,面色已難掩疲倦,不得不下了逐客令。
“明日正旦朝賀,我還得回宮一趟,便不多留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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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的雪已小了,雪光照得這山野之地如同白晝,這座遠離塵嚣、被皚皚白雪覆蓋的道宮,晶瑩幌亮,雪霧蒙蒙,真個好似天上宮阙一般。
鄭純此行是徒步而來的,本想借着雪光慢慢走回白馬寺,卻沒料到那先他一步下山的蕭太尉竟還等在山腳。
“瑜白,我送你至洛水。”蕭太尉肅正的臉上是一副不容拒絕的神色,但言語卻是親近的,“上車吧,我也有些話要問你。”
鄭純并未推拒這份好意。不然,以他的腳程,回到白馬寺,天光怕是大亮了。到時面對寺中師兄們的盤問,為了太皇太後口中的“大局”,他少不得要編些話來搪塞敷衍。如此,便是欺佛,犯了口業。
車内燒了炭、燃了香,馥郁芳香,瞬間溫暖了他遭受風雪侵虐的身軀。然而,蕭太尉看着他的目光卻銳如刀劍,似要刺破他的皮肉看到他心底。
鄭純頂他的目光,一臉平和地看着他,輕聲問:“太尉有何話要問小僧?”
聞言,蕭太尉目光愈發冷厲,顯然很不喜他以“小僧”自稱,但他并未說什麼,依舊死死盯着他,不辨喜怒地道了句:“你不該以身入局,做太皇太後的那雙眼。”
鄭純卻微微笑了笑,嗓音一如既往的溫潤低沉:“沒甚該不該的,我隻是在做我自認為對的事。”
“你認為對的事,便是抛家棄子、背師忘義麼?”蕭太尉道,“在世人眼中,你有久病在身的母親,卻不知贍養;有待你恩重如山的妻家,卻不知感恩。你這般,他們隻會視你為無信無義、不忠不孝之輩。縱使太皇太後所謀的事能成,你也是内欺了神佛、外失了清名,落得滿身不是,徒留一世罵名。”
鄭純斂眸,唇邊微微牽出了一抹悲涼自嘲的笑:“我已被烙上了‘鬥姆教餘孽’的印記,早便沒了清名,再多添些污名,也沒甚大不了。至于欺佛一事,待事成,我自會在佛前忏悔贖罪。我佛慈悲,愛衆生,度苦厄,除惡欲,隻要心虔志誠,再深再多的罪孽,也會消弭。”
蕭太尉不敢苟同,但也并未反駁,隻轉口問了句:“你今夜來見太皇太後,是為了何事?”
鄭純也無心隐瞞,遂将此番前往青陽宮的目的告知了他。
蕭太尉卻道:“烏孫求娶侯府大女公子一事,縱使太皇太後出面,王博那老匹夫也不會看在她老人家的面上妥協讓步。你是不知道,自你離了朝堂,閻公身子不好,于教導天家一事上,已有些心有餘而力不足,如今的朝堂後宮,悉已被王博和那雲杜君把持着。
“王博那老匹夫又向來疑神疑鬼,崇奉迷信那些谶緯之說,對那龜甲上的詩谶深信不疑,一心隻想尋個由頭除了那詩谶裡頭的‘八千鬼’和轄制‘江東’的章刺史,我蕭家因與這兩家皆結了親,自也是他的心腹大患。
“烏孫在這關頭來求娶侯府大女公子,正合他意。侯府若是願送女和親,他也隻能暫時按捺不動;侯府若是抗旨不遵,那便是給了他誅殺的由頭。
“他巴不得利用和親一事,尋個借口誅殺那詩谶裡的反賊,太皇太後久離朝堂,怕是威懾不住那老匹夫了!”
他每吐出一句話,鄭純的心便往下沉一分。
車廂裡炭火燒得滋滋作響,熱氣透過衣衫,一寸寸往他皮肉深處鑽,他卻并未感受到丁點兒暖意,反倒覺得置身于寒風暴雪裡,渾身起粟。
他隻願,王博能識破劉和的陰謀詭計,以大局為重;也願自己早些抵達曆陽,讓章刺史莫要堕入了劉和的計謀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