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歲冬日,烏孫昆莫便派了一支兩百多人的使團,以六百匹戰馬及十斛蒲陶酒作為求娶侯府大女公子的聘禮;又送了自己的長子來漢為質。
為表誠意,朝廷亦不甘人後,為綏甯公主備下的陪妝亦十分豐厚,金銀器物、絲帛絹缯不計其數,車馬乘輿數百,官署侍禦若幹;又起用賦閑在家的蕭太尉為和親副使,與另兩位持節副使共領三百和親使團護送綏甯公主前往烏孫。
在朝廷為和親一事忙得不可開交的這一個月裡,章懷春亦未閑着,與日後會随她一道留在烏孫的官署侍禦,日日留在上林苑的胡桃宮中學烏孫語。
一月時間,隻夠章懷春學個皮毛。但朝廷與烏孫卻似急着要将她送去烏孫,也不管她學會了多少烏孫語,并不願多寬限她些時日,已拟定五月十五日便由和親使團護送她前往烏孫。
她還能與家人過最後一個端午。
而如今的她,身份已不同于往日,出行不再随意自由,永和裡國邸裡裡外外皆有金吾衛的身影。她若往上林苑或宮裡去,皆有金吾衛護行,聲勢浩大得令她感到萬分不自在。
端午這日,她受太皇太後之召入宮,甫一踏進壽安殿,便見到了多月未見的明鈴。
思及這女公子日後會随她留在烏孫,她内心便有些過意不去,隻覺是自己連累了她。但想到身在異鄉的日子裡,有這樣一個熟人陪伴在側,她又覺安心。
“明鈴,”随她去見太皇太後的途中,章懷春主動開口打破了沉寂,“随我遠赴烏孫,若你不願,我會說服太皇太後讓你留下。”
明鈴腳下步伐不停,微微笑了笑:“以侍禦身份随公主遠嫁烏孫,是我自己向太皇太後求來的,公主不用為此感到不安。”
聽言,章懷春便知,她随自己遠赴烏孫,是為了明橋。
既是為了旁人,她心裡的負疚便少了許多。
入了寝殿,章懷春方知太皇太後已病得不能起身了;而守在她病榻邊的,除謝蘇之外,還有一人。她細瞧了瞧那人的面容,發現此人正是服侍過孝元皇帝的中常侍鄧石。
當年,孝元皇帝崩逝,他便自請出宮去了皇陵守陵。
守陵五年,他的雙鬓已生了白發,面上也多了幾道皺紋。
在這樣的情形下見到他,章懷春隐隐猜到太皇太後在這樣的關頭召他回宮的意圖。
她關問了幾句太皇太後的病情,太皇太後卻毫不在意地道:“我還有時日可活,神思也未糊塗,你不必擔心。我今日召你來,是要叮囑你一些話。”
章懷春溫順垂首:“姨母請說,甥女聽着。”
太皇太後掙紮着起身,半邊身子幾乎都靠在了謝蘇懷中,擡手指了指鄧石:“鄧常侍也是要跟着你去烏孫的,會以傅禦的身份輔佐教導你。去了烏孫,你雖與那素光結為了夫婦,成了烏孫夫人,但你須謹記,你是我大漢的公主,所思所行,當以大漢為先,要時刻緊盯着西域和北方那些胡人的動靜。”
“甥女謹記。”這些話,章懷春已不知從王博口中聽過多少回了,應得頗順口。
而太皇太後隻是同她說了這一時半刻的話,精神已十分困倦,也便躺了回去,疲憊道:“你離開雒陽那日,我這副病軀怕也不能去送你了。你還懷着身子,路上要多保重身子,我們與烏孫商議的婚期在年底,時間充裕得很,不必急着趕路。蕭太尉是自己人,一路上,你聽他安排便好。”她似有許多話想要交代,卻又覺啰嗦,隻得止住了話頭,轉口道,“今日端午,我便不多留你在我榻前了,回去多陪陪你阿母和你女兒。”
章懷春應了聲好,又道了聲:“姨母保重。”
太皇太後微微颔首,卻在她起身後又滿是遺憾惋惜地感慨了一句:“當年,你若是入了宮,如今的一切便不會發生了。”又問,“懷春,你後悔當年的選擇麼?”
章懷春如被人扼住了咽喉,如一潭死水的心海驟然起了波瀾。
她後悔麼?
她不知道。
她隻知,她命中帶煞,專克六親,和親是她最好的歸宿。隻要她離得遠遠的,她的親人才能安穩度過餘生。
她強壓住起伏不定的心潮,并未回答太皇太後的話,隻垂眸道:“姨母保重身子,甥女告辭了。”
太皇太後欲言又止地看着她,最後也隻是朝她點了點頭。
她隻覺這個甥女的性子變得愈發沉悶了,心思更是深得讓人再難窺到她的喜怒哀樂。但她也知道,這個甥女的性子是越磨越韌的,不會這樣一直萎靡消沉下去。
***
章懷春畢竟有了身子,身子極易疲乏,被青楸扶進停在東明門外的辎車上,她便開始撐着頭閉眼假寐。
青楸見狀,忙将她的頭扶靠在了自己肩上,又吩咐在外駕車的車把式:“将車馬趕慢一些兒,莫要颠着了女公子。”
車馬行進中,章懷春的聲音忽似微風一般拂過青楸的耳際,輕而柔:“你已年近三十,伴了我這些年,卻耽誤了自己的姻緣,實不該再随我去烏孫,白白虛耗了年華。”
青楸道:“若女公子不嫌婢子,婢子願終身侍奉女公子。雖說天家與太後皆安排了人來侍奉女公子,但那些人皆是生人,不知女公子喜惡,伺候起女公子來,終究不及婢子用心周到。婢子跟着,女君、三女公子與小女公子也能安心些。”
章懷春沉默良久,終是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日後,你不後悔便好。”說完便再次阖了眼。
車馬行得穩,她也便枕着青楸的肩頭睡了過去。
被青楸喚醒時,她還有些迷糊,但見車馬停了,便随口問了句:“已到家了麼?”
青楸搖頭,神色卻難明:“我們将入永和裡,但前頭的路被一輛折了車轱辘的車堵住了,他們正在移車。”
章懷春因神思困倦,并未留意她的神色,也并未将歸途裡的這小波折放在心上。卻是青楸幾番欲言又止,她終意識到蹊跷,蹙眉道:“你有話直說便好。”
青楸這才道:“前頭那車裡坐着鄭家那對叔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