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帝實不想舅父再與侯府大女公子牽扯糾纏不清,更不想他再次為了侯府大女公子将自己弄得遍體鱗傷。
看來,和親一事,他得盡快提上日程了。
他相信,隻要兩人再見不得面,假以時日,舅父便能徹底對大女公子斷了念,他也能好好撮合阿母與他的姻緣。
隻是,舅父如今又是傷又是病,他不敢在這樣的關頭提起合姻緣的話,隻能私下裡與闵氏商量。
闵氏早有此意,但仍有顧慮:“你舅父對侯府大女公子用情至深,我們這時貿然與他提說此事,他怕是不會同意,恐還會與我們生了隔閡。”
“此事不難辦!”永嘉帝道,“大女公子就要和親烏孫了,舅父往後再難見她的面,時日久了,自會忘了她。至于同我阿母的親事,且先莫要同舅父提起,隻先放出風聲,若是舅父不曾說什麼,我們再提起。”
“難為你想得這般周到。”闵氏笑得勉強,心底有些不是滋味。
時至今日,她方始發覺眼前這個少年天子周身的氣質已變了許多。他依舊愛哭,但曾純淨無垢的雙眸多了些她看不懂的東西。
她還是喜歡那個雖軟弱但天真聰明的孩子。
她希望,這隻是旁人給他出的主意。
***
侯府衆人在永和裡宅邸安頓下來沒兩日,便有宮中的黃門侍郎帶着聖旨登門了——是一道冊封侯府大女公子為“綏甯公主”的聖旨,曉谕其以公主之身和親烏孫,綏靖安邊。
這道聖旨似冰涼刺骨的雪水,将章懷春将将生出的那一絲對塵世的眷戀倏地澆滅了。頭頂的日頭分明有些曬人,她卻冷得渾身打顫。
她的家人才出牢籠,她不敢抗旨。
而她,終究還是逃不脫和親烏孫的命運。
“大女公子,接旨吧。”黃門侍郎見章懷春始終不曾接過他手中的聖旨,忍不住出聲提醒道。
章懷春适才回過神,正要舉手接旨謝恩,一旁的阿母忽道:“小女尚在孝期,怎能談及嫁娶之事?”
這黃門侍郎卻是面不改色地道:“胡人不知禮,女公子既是要和親烏孫,入鄉随俗便好,先人想也會體諒。”
徐知春隻覺荒唐,但仍是好聲好氣地同這人商量着:“且不說先人會不會體諒她,隻說小女如今已非在室女,又有了将近六月的身孕,烏孫昆莫乃一國之主,以不赀之軀迎娶她這一個身懷六甲之婦,怕是會委屈了那烏孫昆莫。”
黃門侍郎意味不明地笑了:“烏孫婚娶習俗不同我大漢,前朝和親烏孫的解憂公主,自她頭一個丈夫去世後,又先後改嫁了丈夫的兄弟及那丈夫與匈奴夫人所生的兒子。烝母報嫂,在烏孫實乃司空見慣之事,烏孫昆莫又怎會在意大女公子适過人、懷着身子?”
聽言,徐知春更覺氣悶,思及女兒去的是那樣個沒人倫的地方,已不想再同這人周旋,直言拒絕:“既如此,恕我們不能從命!”
“女君要抗旨不成?”黃門侍郎的神色冷了下來,“你一家才出牢籠,莫非還想再進去?這回進去了,可就沒人來為你們替罪了。”
徐知春大驚,蹙眉問:“什麼‘替罪’?”
黃門侍郎不答,隻是看着章懷春,再次催道:“女公子,接旨謝恩吧。”說着便将手中的聖旨往她面前遞了遞,微微彎下腰對她道,“這道聖旨是天家親拟的,是帶着怨氣拟的。你一家雖被無罪釋放了,但在天家看來,你一家其實早已罪無可赦。若非天家還不想失了他舅父歡心,他要将你一家再次關進牢裡,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
聽他提起了鄭純,章懷春驟然擡眸注視着他:“替罪之人,是天家的舅父?”
黃門侍郎依舊對此避而不談,隻道:“和親一事,事關漢烏兩國的安甯和樂,是蔭庇千秋萬代的大功績,此等功績必将被載入史冊,讓女公子留名青史,女公子該以此為榮。”說着便将手中的聖旨直接塞進了章懷春手中,直起身道,“我得回去複命了,宮裡過些時日會賜下和親嫁資。女公子便趁着還未去烏孫的這一個月裡,好好同家人聚一聚吧。”
手中的聖旨如有千斤重,章懷春的雙手幾乎捧不住。
她并不在乎身後名,但阿父與四女公子的死仍曆曆在目,她無法再眼睜睜地看着家人在她面前死去。如今,家人的生死皆系于她之身,她除了和親烏孫,似已尋不到旁的出路了。
而鄭純,究竟瞞着她做了什麼?
章懷春斷定阿父的冤情能昭雪少不了太皇太後與鄭純在其中出力,就是不知兩人究竟合謀做了些什麼。
雷鳴有顧慮不肯向她透露絲毫,她也隻能向三女公子打問。
多年未見,她記得的仍是三女公子當年負氣出走的樣子。
如今再見,一切已是物是人非,三女公子也早已不是當年的青澀模樣。已過雙十年華的女娘,征戰過沙場,面皮已不複在閨中時的水潤嬌嫩,但卻讓她顯得成熟穩重了許多。
章懷春既欣慰于她長大了,又心疼她這些年吃了太多苦。
因多年前的那場争吵隔閡,章懷春本有些情怯,但看到徑直撲向自己的女公子,她的心似被一陣春風撞開了,她心底所有的猶疑彷徨,悉數被這陣風吹散了。
這個擁抱,已勝過千言萬語。
三女公子還是那個會向她撒嬌的三女公子,從未變過。
章懷春并未忘記前來尋她的初衷,任由她在自己懷中賴了許久,方将她牽至榻上坐下,輕聲問:“我們被囚西鐘下時,你在你姨母那兒,應知曉‘替罪’一事究竟是怎麼回事,你能與我說說麼?”
章歎春小心觑了她一眼,見這個阿姊似被那道聖旨奪去了生氣,她忽不忍心将‘替罪’一事盡數吐出。
吞吞吐吐間,阿姊忽擡眸直直看向了她,目光亮得出奇。
“我們一家能脫罪,是鄭純與姨母做了什麼,是麼?”
在這樣一雙通透又冷靜的目光注視之下,章歎春隻覺自己的心思皆已被窺破,隻能硬着頭皮坦白:“你們被囚西鐘下時,我也被困在壽安殿内,姨母不曾向我透露過什麼,所知甚少。
“我隻知,姨母那日去西鐘下探望你們被阻後,又與姊夫在屋内單獨談了許久的話。我不知兩人談了些什麼,隻是談過話後,姨母忽一口咬定姊夫才是與劉和勾結的賊子,将姊夫扣下了。
“這事自然驚動了天家,天家親來壽安殿求姨母放人,姨母也不肯看在天家面上放了姊夫,隻是一口咬定姊夫乃逆賊,要将人交由廷尉寺審問。
“最後,是那姓王的出面,雙方才沒繼續僵持下去,姊夫也如姨母所願被帶去了廷尉寺。後來的事,我便不知道了。
“直至你們被放出西鐘下的那日,姨母才将我放出宮,說阿父的冤情已昭雪,我回了永和裡便能見到你們。”
“果真如此……”
章懷春并不感到意外,反倒覺得悲涼諷刺。
哪有什麼冤情昭雪,不過是讓旁人受了這份冤情、替了這份罪。
***
回了屋,章懷春便又取出了那卷紋龍繡鳳的聖旨,逐字逐句反複去讀上頭的字。這上頭的字字句句好似攀附在她身上的藤曼,企圖吸幹她身上所剩無幾的一點生機。
徐知春進屋便見她似失了魂一般,捧着那卷聖旨呆坐在榻上。她行至她身邊坐下,擡手輕輕攬過她的肩,擰着眉心看着她手中的那卷聖旨,輕聲道:“懷春,你若是遵旨去了烏孫,你阿父與四妹妹便白白犧牲了。”
思及阿父與四女公子,痛苦便如潮水向章懷春席卷而來,幾乎讓她透不過氣來,心口似有無數根針在刺,讓她渾身止不住地發冷發顫。
若非為了她,阿父便不會因抗旨被朝廷當成逆賊誅殺,四妹妹也不會落得個蘭摧玉折的下場,奚尋更不會因要追随妹妹而自戕。
還有牛渚矶上始終不曾背棄阿父的士卒,他們皆有名有姓,亦有家人親友,卻也受她牽連,死後都無人替他們收屍埋骨,最後隻能化作一堆無名白骨。
這些皆是她欠下的人命。
她雖不曾手染鮮血,但鮮血早已沾滿她身,這輩子都洗不幹淨了。
而她,不能讓幸存的家人再度因她白白丢了性命。
“阿母,”她将手中的聖旨緊緊抱入懷中,黯淡無光的眼裡慢慢燃起了一絲光亮,定定看着徐知春,“我們已沒有選擇退路了。當年,姨母欲讓我入主後宮,态度雖蠻橫強硬,但她終還顧念着那點血脈之情,縱因我幾番忤逆不敬,她再惱再怒,也不至拿侯府衆人的生死來撒氣立威。但如今表兄已崩,姨母已衰,侯府已沒了後盾,抗旨的後果,阿母也見識到了,我不敢再賭。”
徐知春不是不識時務的人,隻是不願如此認命屈從。
她憐惜又不舍地執起章懷春的手,緊緊握住,溫柔望着她,輕輕問:“你甘心麼?舍得下你的女兒麼?”說着她的目光便望向了那扇半開的屋門外。
章懷春順着這道目光望過去,便看到了在門外徘徊觑望的章萊。
經曆了這一遭,章懷春早便發覺幼時靈動天真的女兒變得日漸沉默了,那張圓潤可愛的臉蛋更是消瘦得厲害,臉上已少見笑容。
四目相對,女兒的目光深沉幽邃,似黑夜裡幽暗無光的深湖,竟讓她不敢直視。
她看着她擡腳邁過門檻,一步步行至她面前,依舊用那深沉幽邃的目光看着她,輕輕開口:“阏逢阿姊和……大母來了,是來求醫的。”
***
闵氏将将被鄭甲攙扶進後院,徐知春便先迎了出來。
多年未見,闵氏見曾經雍容端肅的侯府女君已是顔色憔悴、形容枯槁,心上一陣唏噓。思及侯府的遭遇,她本想寒暄兩句來緩解多年未見的生疏心緒,徐知春卻似乎并無與她叙舊的心思,她也隻得作罷,說起了此次貿然登門的用意。
“我是來求藥的,”她道,“想要見見令媛。”
“她已在屋内設席相待。”徐知春說着便将人請進了屋内。
章懷春本以為闵氏這回上門是為了自身的病,也便沒留人在屋内,不想闵氏卻是為了鄭純而來的。
“他自揚州回來後便日夜胸痛咳嗽,藥吃了許多也不見好轉,後來請了青陽宮的那觀主為他看了一回,那觀主說他的咳疾是因水蠱蟲入肺的緣故,隻有你這裡有驅蟲的藥方子,我這才觍顔上門來求藥,還請女公子賜下驅蟲藥方。”
“他怎會染了水蠱蟲?”章懷春駭然失色。
闵氏痛苦搖頭:“他不肯說,我也不知他是如何染上這怪病的。”
章懷春眼下也不想追究這些,隻道:“你老與阏逢先回吧,我稍後去西苑為他看看。”
哪知闵氏聽了這話,卻道:“女公子如今有了身子,我兒身上病氣重,怕對你和你腹中的胎兒不好,我們也不敢勞煩女公子親身前去看治。女公子這兒若有驅蟲的方子,還請看在你們昔日的情分上,賜一張驅蟲的方子,我們抓了藥煎給他吃便是了。”
章懷春目光倏地黯了下去,不動聲色地抿了一口茶水。
“你老不想我見他?”她放下手中的茶盞,聲音毫無起伏,“他也不想見我?”
闵氏忽不敢與她目光相接,微微偏開了目光,隻盯着兩人間袅袅升起的茶煙,平靜道出了在心中醞釀了好幾日的話。
“女公子不日便要和親烏孫了,我兒病愈後也要同他表妹完婚,既各自有了歸宿,便不該再見面,徒惹新人傷心。”
章懷春隻覺心口驟然被毒蜂蟄了一下,酸脹疼痛,指尖不覺扣緊了掌心裡的肉,撲面而來的滾燙茶煙熏得眼角又酸又熱,在她眼中也氤氲出了一片濕意。
淚眼朦胧中,闵氏的聲音又随着茶煙飄了過來。
“實不相瞞,我兒為還貴府恩情,如今不但身敗名裂,更落得個身殘多病的下場。我想,欠下的恩情,我們應算是還清了。女公子若真心為他好,不想他再受苦受罪,便還是徹底斷了他的念,不要再見他了吧。”
淚水悄無聲息地滑落,章懷春又不動聲色地舉袖掩面抹去。
闵氏瞧不見她衣袖後的面容神情,見她始終低垂着臉沉默不語,不放心喚了聲:“女公子?”
良久,章懷春才擡起了臉,眼中已不見傷色,隻剩死一般的平靜冷淡。
“要為令郎驅蟲,須對症下藥,我得見了他才好配藥。”她漠然開口,“夫人也請放心,我不會糾纏令郎,為他看診開藥後,自不會再見他。”
這短短一盞茶的工夫,闵氏隻覺眼前這女公子周身的氣質忽變得讓人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