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純被關進廷尉寺诏獄已有兩日,卻始終無人對他行刑。
原本,憑他以鬥姆教餘孽身份勾結劉和、陷害忠良的罪行,合該判死刑,但王令君顧忌着永嘉帝;後又有太後出面說情,言說他在誅殺楚黨一事上也有些微功勞,不宜死刑。
最後,他雖被免了死刑,卻也被判刖刑,斬右足。
牢房的門被打開,王博的身影便映入了他眼中。他負手而立,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不再是帶着高高在上的審視,反倒帶着一絲疑惑不解。
良久,王博才在獄卒鋪好的席上坐了下來,目光平視着鄭純,開口勸了句:“鄭郎君,趁還未行刑,你還有機會為自己申辯,莫要為了那些逆賊毀了自己。”
鄭純無動于衷,神色淡漠地道:“某已認罪,沒甚可申辯的。”
“你當你認了罪,老夫便真信那章遊賊子是無辜的不成?”王博冷笑,“你此舉,實乃愚蠢至極!”
鄭純卻道:“令君信不信,并不打緊,隻要世人相信便夠了。”
王博隻是滿臉不解地看着他。
鄭純卻能輕易窺破他這張沉默面皮下的心思——他害怕自己真的冤殺了忠臣,害怕是自己的剛愎自用造成了揚州如今民怨沸騰、郡縣不甯的局面。
過剛易折。
鄭純雖希望永嘉帝能與其離心,擺脫這人的掌控,但也不願永嘉帝徹底疏遠了這人,更不願這人會因此事心氣受損,試圖打消這人心中的疑慮。
“事已至此,真相已不重要。”他道,“當務之急,是要為章使君洗雪冤情,釋放使君家人,再派良吏治理揚州,平息民怨。”
“這便是你替罪的目的?”王博目光如炬地看着他,好似想要看到他心裡去。
見鄭純垂目不答,他也不刨根究底,最後看了他一眼,神色複雜地道:“你好自為之吧。”說完便起身出了這間牢房,見了恭候在外的廷尉寺寺卿,便歎息道,“可以安排行刑了。”
***
被囚于西鐘下的時日裡,章懷春無法獲知外頭的任何消息,更不知二女公子與阿兄如今究竟是生是死。
親眼目睹了阿父與四女公子的死,她幾乎夜夜被噩夢纏身,恍似又回到外大父過世後那段痛苦難捱的日子。
然而,那時有鄭純日夜陪伴開解;如今,她卻連見他一面也不能。
她本以為遭了這些磨難,腹内的孩子應保不住了,卻不想這孩子竟格外堅強,至今仍穩穩當當地坐在她肚内。這孩子好似一尾在她肚腹之内遊走的魚兒,她的肚腹時常會像魚兒咕噜咕噜吐水一般,讓她肚子墜脹得難受。
隻有這時候,她才覺自己是活着的。
她本已心存死志,如今,卻又對這塵世多了份眷戀。
朝廷的判決文書下來後,她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卻不想結果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朝廷不但還了阿父清白,賜阿父谥号“忠愍”,甚而準家人以王公之禮厚葬,亦準揚州吏民建祠悼念。
阿父既是清白的,她一家自也能無罪釋放。
隻是,她想不通朝廷為何突然之間還了阿父清白?阿父的冤情既這般容易澄清,朝廷當初又為何那般輕易便定了阿父的罪?
章懷春隻覺此事很是蹊跷,苦于無人将其中具細告知她,她也隻能暫且将心中的疑惑抛開了。
當天,太皇太後便派了雷鳴親自護送她一家回了永和裡的那座宅邸。
宅邸前,她見到了多年未見的三女公子,關宜與蕭怿亦皆在此迎着她一家。
荒廢了數月的宅邸,并不見雜亂衰敗之象,雖幽深靜谧,卻生機盎然,裡裡外外皆被打理得井然有序,不染一塵。
早被遣散的仆從也回到了這座宅院裡,甚而連乳母也請了過來。
章懷春因始終未能見到鄭純的身影,心上不由湧上了一陣失落,卻又覺得蹊跷可疑。
關宜與蕭怿都來了,鄭純不可能不來。她忽就想到了他始終不願向自己坦白的計劃,意識到他定是出事了。
胸腔内的心開始不由控制地狂跳不止,讓她一陣心慌不安。
看到含笑迎向自己的關宜,這女娘似早已窺破了她的心思,親昵扶過她的手臂,便在她耳邊悄聲道了一句:“表兄身子有些不适,怕将病氣過給了你一家,也便沒同我一道兒過來,還請你莫怪他。”
“他染病了麼?”章懷春下意識抓緊了關宜扶着自己的手臂,滿臉憂色,“可嚴重?”
關宜依舊笑得淺淡,輕輕搖頭:“隻是發熱,還有些咳嗽,你不用擔心。”
不知為何,章懷春總覺她的笑裡滿含愁緒,好似藏了許多事在心裡。隻是眼下不好打問,就怕問了關宜也不會如實相告,她也隻得作罷,想着日後見了鄭純的面,自會知曉一切。
這時,關宜又将一串銅鑰匙遞到了她手中。
“這是表兄頭裡離開雒陽前交給我的,說是讓我幫着看顧下書室裡頭的書。如今,你們回來了,這鑰匙也便物歸原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