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天師不為所動,鬼婦人換了口風:“也是,天師怎麼會有愛呢,天師善惡不分,才阻止我們報仇。剛才她們說的那些人,難道不該死嗎?你有什麼權利阻攔我?”
一簇鬼火從婦人豐腴的手臂上飛出,一下子燒毀了一面精緻的木質舷窗。她邊笑邊說:“看到沒有?水裡浮着的那個人,她也是死有餘辜。”
甯天微本打算走到窗邊,擡腳時察覺到奚華揪着他腰間的衣物,他沒問她是醒了還是在做噩夢,看這樣子她肯定是不想去。
他停下腳步,單手甩出拂塵撲滅那一圈鬼火,透過殘破窗口望出去,湖上漂浮着一具女屍。
靈鶴飛向湖面,銜住後領把屍/體翻了個面,死者露出一張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臉。
“她還不如去酒窖和李雄一起燒個幹淨,何至于現在這樣丢人現眼?”
鬼婦人斜靠在窗口,視線越過黑壓壓的绯雲湖,望向一座臨湖酒樓。那裡前幾日遭了一場大火,掌櫃都葬生火海。如今居然還在營業,那場火怎麼沒把那酒樓全燒掉,那些人怎麼還在飲酒作樂?
她手掌撫了撫肚子,但肚子分明平坦,絲毫隆起也沒有。她遙望吉慶樓,自顧自講起陳年舊事。
“李雄是入贅到吉慶樓的女婿,敬我雙親,待我極好,人又老實,沒有野心,左右鄰裡都說他到我家不像女婿,更勝親兒。我雙親去了以後,他慢慢插手酒樓經營。但他生意頭腦不行,做得不好。後來我孕期,李雄怕我操勞,便不辭辛苦包攬一幹事務。隻是他經營不善,吉慶樓生意越來越慘淡。”
“這并不影響我對他的感情,我想生意是生意,哪有人重要。我以為吉慶樓要完蛋,沒想到還能在他手裡起死回生。他招了個舞女來做工,舞女萋萋美貌如花,舞藝了得,把绯雲湖畔所有酒肉之徒都吸引到了我吉慶樓一家。就連朝中天師的下屬,也隔三差五來吉慶樓縱情吃喝,徹夜看美人跳舞,誰還有心思去尋異瞳?”
“萋萋救了吉慶樓,我當她是貴人,不論她憑藝也好,憑色也罷,總歸是出了力氣。有時候撞見有人占她便宜,我會替她推擋,幫她出氣。她也是個知恩圖報的,不管刮風下雨,日日去藥鋪抓藥回來,熬成藥膳,細心服侍我喝下,說是助我養胎安神。”
“藥膳效果不錯,哪怕吉慶樓時常鬧得夜火朝天,喧鬧聲也從不驚擾我安眠。我囑咐李雄,要他關照萋萋,莫讓她吃了虧,多給她發些工錢。我喝了她抓的藥,我不想占她便宜,這些錢便用工錢補貼。”
“懷孕到了中後期,我越發嗜睡,難得清醒時分,也總是頭暈眼花。臨近生産那幾日,我突然就看不見了。那些日子李雄忙着經營酒樓,我也就在吉慶樓歇下,想着有人照應。生産那天,沒有産婆來吉慶樓幫我。我痛的要命,大聲喊李雄,李雄不在;又大聲喊萋萋,萋萋也沒出現。”
“倒是在樓下喝酒的天師下屬進了屋,他們說我眼睛有問題,懷疑我是異瞳,趁我虛弱一刀将我砍殺。還說剛出生的孩子也不能留,那孩兒那麼小,眼睛都還沒睜開過,就慘死于惡人刀下。”
“此番我化作厲鬼歸來,在吉慶樓沒找到當初那兩個行兇之徒。我也才知,自我死後,萋萋搖身一變,從舞女變成掌櫃夫人。這是我身後事,我縱有遺憾,亦勸自己想開。我對這家業還有留戀,去酒窖追憶過往,卻見到牆角隐蔽處布置了床榻,榻上随意放着李雄和萋萋的衣裳,還有些惡俗畫頁。誰想到那兩人每次在酒窖歡/愛纏/綿,竟還要作畫留念,竟還要注明時間,好一冊郎情妾意恩愛寶典!我真是瞎了眼!”
“你說他們該不該死?這些人該不該死?”鬼婦人從哭訴變成哀嚎,眼中泣下血淚,雙手已變成燃燒的火苗。
火焰從手腳蔓延到胸口,再擴展到頭部,悲傷的臉一寸寸殘缺,所剩無多。
這是怨恨難消的冤魂,在經受鬼火焚燒。熊熊鬼火快燒到眼睛時,一對眼仁竟卻騰空而起,驟然幻化出許多張面孔。
“你最該死,你劍下冤魂無數。”
“你借鏟除異瞳的名義濫殺無辜,替天行道這種事你裝起來是不是很順手?”
“你不是天師,你是魔鬼!”
“善惡有報,天理昭昭。你和異瞳,都會不得善終!”
“……”
數不清的猙獰面孔懸浮在畫舫中,有的血淚橫流,有的目射兇光,也有的眼瞳空空。有的青面獠牙,張開血盆大口。有的卻笑靥如花,眼眸之中全是蠱惑。它們癡笑,撒嬌,引誘,或是歎息,悲泣,哀嚎,還有的狂怒,痛罵,詛咒,将原本繁華如夢的畫舫變得比地府還可怖。
它們在天師面前一一閃過,不停質問:“天師可還記得我?我可是你親手殺的。”
又一張臉将它擠開:“我呢?”
“我呢?”
“還有我。”
“好好看看,想起來沒有?”
甯天微并不識得這些臉,但這些久留人世的冤魂厲鬼,隻能由他來對付。畫舫陰氣太重,他亦有些頭痛,并且感覺到小公主後背在微微顫抖。
他知道她醒了,也知道她在害怕,但她害怕的是什麼?僅僅是這滿滿一船的鬼魂嗎?此刻他無暇問她。
“她怕的是你,你比鬼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