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忌很克制地同雲知年隔開距離。
今日的裴玄忌同上次在和歡齋沖他發火時,很不一樣,分明也隐有怒意,方才掐住下颌看他時,眼裡是清清楚楚藏着一簇火的,隻那簇火熄得太快,稍縱即逝,所以,許也隻是他看錯了。
雲知年撫住胸口,将自己心腔中翻滾着的,一些難以名狀的緒潮亦隻歸結為一時之間的意亂。
他沒有走近裴玄忌,隻繼續艱難地挪着步子,在前方緩行引路。
裴玄忌也沒有再扶他,但應是刻意放緩了速度,兩人之間就這般保持着一段不近不遠的距離,
但苑林大抵還是太過幽靜,兩人的腳步聲踩踏冰面,發出愈加刺耳的脆響。
所以,雲知年還是忍不住回首,望向同樣不言的裴玄忌。
“剛剛…為何幫我?”
裴玄忌默了一瞬,旋而笑道,“萍水相逢,順道相助罷了。”
裴玄忌這樣說,“日後,我許也常會在宮裡走動,今日幫了公公,他日,說不定也有需要仰仗公公的地方。雲公公…”
裴玄忌笑得坦然,他本就生得俊美,一笑便愈發朗緻,“不必介懷。”
“嗯。”
雲知年飛快應了一聲。
雪籽落于長睫,一些被風吹到了眼中,紮得發酸,他便也隻好重新低眉。
他同裴玄忌也打過幾次照面了,但這還是裴玄忌第一次喚他公公。
但聽到這聲公公,雲知年便也明白了,對方是要同他劃清界限。
雲知年眨着眼,感受到冰粒雪籽在眼中徹底融化,帶來些微寒意,“奴才明白了。”
但他仍不放心,便又很直白地問,“裴參軍,是決定投靠陛下?”
他想了想,竟開口相勸,像是在勸裴玄忌,也像是在說服自己。
“裴氏戰功碩碩,陛下亦乃明主賢君,若有裴氏相助,必可相得益彰,開創盛世偉業。”
裴玄忌聽到雲知年在為江寒祁說話,便很矜冷地抱住手臂,從鼻腔裡發出冷哼。
“我沒想好。”
“況且,我的意思,代表不了裴氏,我父親,我大哥,我二姐,都在我之上。他們說了才算。”
裴玄忌語氣平淡。
将一些不甘和委屈很巧妙地抑制住了。
他年歲雖然不大,但從小被下放在軍營裡摸爬滾打,心機城府自是有的,所以他絕不會輕易向旁人表露自己最真實的想法。
更何況,這個人,還是江寒祁的人。
心頭又起了莫名的躁意,裴玄忌正轉身欲走,遠遠卻傳來江旋安清脆的呐喊,“裴三!裴三!你在哪?快過來幫我!”
*
肉乎乎的小團子從苑林另一頭跌跌撞撞向兩人沖來,因為跑得太快,幾乎一頭栽進雪堆中。
雲知年上前,扶住江旋安。
裴玄忌則挑眉,很不客氣地問他道,“怎麼?你那隻小紙鸢又纏樹上了?”
“不,不是!”
江旋安上氣不接下氣,圓圓的眼眶卻已然變得紅澄澄,“是,栓紙鸢的線,線斷了!”
他擡起手,指向上空,“紙鸢飛跑了!”
日暮鐘晚,穹空碎星。
雪色中,果然有一隻彩色紙鸢,拖着半截斷了的長線,歪歪扭扭地迎着風,越過朱色宮牆,飛過碧瓦琉檐,消失在茫茫無垠的天際,化作黑點,再不消見。
“怎麼辦呀?”
江旋安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隻紙鸢,直至看不見後,終于忍不住哭道,“裴三!我還沒有放夠呢!”
“就讓它飛走罷。”
裴玄忌同雲知年也循着江旋安所指的方向,目送紙鸢飛離。
裴玄忌忽然說道,“說不定,紙鸢自己想要飛走呢。”
不算是什麼安慰的話語。
可還是很成功地讓江旋安止住了哭聲。
雲知年沒有說話,隻神情恍惚,若有所思,眼光仍駐留在那片蒼空。
“紙鸢…也會想要飛走嗎?”
雲知年低低呢喃。
“會啊。”
裴玄忌很肯定地說,“紙鸢也不喜被繩索捆住,他也會想要飛走,想要尋求屬于他的自由。”
“現在,他做到了。”
“所以,沒有什麼可難過的。”
雲知年身形微震。
一人側眼。
一人擡眸。
視線交錯間,雲知年感到自己的心好像又很重的跳了一下。
原來方才,在心腔内滾湧着的陌生到讓人無法抗拒的情緒,根本就不是什麼錯覺。
他張了張口,想要說什麼,卻見寝殿那邊燈影搖晃,人聲嘈雜。
這話頭便被生生咽回。
裴玄忌目力極好,自也瞧見,一幹人正簇擁着君主,徐徐走來。
江寒祁回宮了。
“走了。”
裴玄忌扯過江旋安牽住,大踏步向宮殿行去。
化雪的地面,汪着水窪,軍靴碾踩而過,發出铿锵聲響。
雲知年則獨身沐在風中,仍有些癡地,指尖卻是再一次刺痛了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