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後,年夜。
裴玄忌這是第一次入赴宮宴。
摘月樓布置堂皇富麗,朱紅長毯一鋪至底,千盞壽禧天燈高懸明垂,來往宮人穿梭席間,面上俱含笑帶喜,為赴宴諸者施酒布菜。
坐于最上首玉階明台之上的江寒祁,座榻旁有一新得的美人正貼身軟語侍奉着,裴玄忌瞥去一眼,除了那個美人外,并無旁人伺候了。
裴玄忌遂收回目光,斂眉壓下不耐煩。
他向來最是不喜這人情應酬,虛僞讨嫌至極,隻江寒祁一再下令邀他赴宴過年,還安排江旋安與他同席,求請關照,他為人臣子的,也不好拂了君主興頭,隻能勉強應下。
本來這裴玄忌是地方府州受邀入席的,身份官位自是比不上京城中原有的朝臣勳貴,他的位置也被安排在下首,靠近幾個從其他州府來的參軍都尉,都算是同僚,相處也還自得。
偏不知是誰起了個頭,拉住他便問他可是那隴西節度使裴千峰家的三公子。
裴玄忌不認得這位自稱是裴家世交叔伯的兵部尚書,僵着笑臉,正不知要如何作答,已有數人聞聲跑來,紛紛朝他巴結敬酒。
“原來是裴三公子!”
“早就聽聞裴三公子今歲入京述職,想必這也是裴老将軍的意思,裴氏顯赫,若肯竭力輔佐陛下,實乃我大晉之福!大晉之福哉!”
“裴老将軍的意思如此明顯,以後還有哪個節度使膽敢不行軍令,不服天威?”
“哎呀,裴老将軍之子果然是少年英碩,氣度不凡,裴三公子,想當年老夫也曾同那裴将軍征戰沙場,剿殺叛王,細論起來也算是有同袍之義!裴老将軍沒來,這杯酒你可定要替你父親喝下去啊!”
這群人熱烈之至,舔着個老臉圍住他,盡說些他聞所未聞,難辯真假的往事,就差将“我小時候抱過你”挂在臉上了。
裴玄忌實在不好推脫,隻好連飲幾杯。
清酒下肚,燒得腹部微微發起了燙,幸而他酒量不錯,輪番被灌過一輪也沒有立時醉了,隻覺得腦袋有些昏沉。
恰逢此時,君主江寒祁開始行祝酒辭,原本環繞不去的老臣們紛紛散去,裴玄忌得以稍坐歇息片刻。
他接連揭開案幾上的一排瓷盅,結果全是各式各樣的酒。
便張望着,想喚人換茶過來。
“啧,真沒用!”
坐在一旁的江旋安幸災樂禍,正夾着一大塊裹着噴香藕粉的肉丸子往嘴巴裡塞,還不忘同裴玄忌鬥嘴道,“才喝這麼一點兒就要醉了!你不是常說自己千杯不醉嗎?”
裴玄忌一雙漆黑劍眉擰了擰,沒有說話,還在自顧尋人。
江旋安繼續喋喋不休,“喂,裴三!你不會是在找哥哥罷?他前幾日病了,被叔父勒令留在寝宮,今日沒有過來。”
這茶還沒換過來,酒的後勁就有點兒上來了,裴玄忌以手撐額,精眸輕閉,薄唇微啟。
“你再多嘴…”
“看我回去如何收拾你!”
裴玄忌聲調本就低沉,又因喝多了酒而語速放緩不少,便比素日更有壓迫之感,聽起來,像極了是會随時殺人謀命。
江旋安生生打了個寒顫。
忙不疊将碗裡的幾隻肉丸統統吞下,顧左右而言他地啐道,“真好吃!真好吃啊,回陽義後,我得讓郡王府的廚子也好好學學,這宮廷裡的菜式可真是好吃!”
裴玄忌方才半掀眼皮,重新回望向上首君位。
宴中要獻歌舞,江寒祁身邊的美人已經下去準備了,此時又換了個面生的小太監頂上。
仍然不是雲知年。
*
禮數盡,絲竹起,歌舞齊畢,群臣舉杯,恭祝君主萬歲,江山永固。
江寒祁嘴角噙笑,正欲回賀,那鐘後卻姗姗來遲。
鐘後穿着華貴,妝容雍麗,由一衆宮人簇擁,魚貫着步入殿堂,架勢擺得頗大,隻她到底已曆高祖皇帝、先帝、以及江寒祁三帝,年歲頗長,便是再如何精心打扮,看人時那上翻的渾濁眼白,還是盡顯老态龍鐘。
而那失了子的康妃也陪伴在側,攙扶鐘後,面上哀哀戚戚的,同殿内歡慶祥和的年節氣氛格格不入。
江寒祁放下酒杯,面沉似水。
其餘臣子見狀,亦安靜下來,向鐘後行禮。
江旋安瞪着一雙黑豆豆眼,小小聲對裴玄忌道,“又是這個老太婆!上次叔父帶我去向她請安時,她就借我的事責罵叔父,我不喜歡她!”
裴玄忌提醒道,“她是你祖母。”
江旋安梗着脖子說,“祖母又如何?又不是親生的!你看,她一來大家都不說話了,大家都不喜歡她!”
不喜歡,卻又不得不畏懼。
裴玄忌默了下來。
大晉建于亂世,諸小國是由鐘壽聖陪着高祖皇帝,以鐵騎生生蕩平的,如今河山安甯,社稷繁勝,也是由鐘家人的血肉鋪墊而成的,鐘後在朝中的聲望地位其實遠超江寒祁這個君主,事實上,幾大分據節度使中,除裴氏外,也大多同數後黨。
“祁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