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海螺棘刺割開皮膚的一瞬間,他感到像無數片雪花融化在身上一樣柔軟的冰冷。
然後是痛。
小首席用身體将狹窄的雪道撞出一道缺口,積雪裹着鋒利的碎片四處迸濺,Alef在不斷崩塌滾動的雪塊中無法再控制平衡,隻能憑直覺盲抓,想要盡可能帶走更多海螺。
不到兩秒,他和大量破碎的海螺碎片一起砸落在下方賽道上,沿着極其陡峭的賽道一路摔出去,滑行賽道的第三段是比賽後期加速沖刺的路段,沒有任何可供光之子減速的緩坡,速度隻會越來越快。
Alef怎麼會不清楚速度失控的後果,但是太痛了,他控制不住身體!他停不下來!
當視野突然被大片陰影籠罩時,Alef瞳孔驟縮,他想保護受傷的部位,但身體跟不上反應,下一刻整個人重重撞上了堅硬的岩壁。
小首席腦子嗡的一下,眼前昏黑,在十幾秒内完全失去了意識。
等他再次醒來時,渾身的傷口都仿佛跟着感官一起蘇醒,疼痛摧枯拉朽碾過神經,瘋狂傳遞尖銳的信号。
好冷。
Alef眼前模糊一片,他強忍着幹嘔的欲望,将手臂向前探了探,隻摸到了冰冷厚重的積雪層。
…好疼。
城牆下堆積的冰雪經年累月,外面是雪裡面是冰,他撞上牆後就掉進了這些高聳的雪堆。Alef熟悉雪,隻是從未感覺這些白色的結晶能有這麼重,重到他無法将它們從身上撥開。
遲來的短促警報終于響起,一聲接一聲,猶如鴉群盤旋的嘶鳴。
比賽被緊急叫停,不會再有人受傷,但也意味着這場為星海專門準備的表演賽事徹徹底底搞砸了。
過了很久,Alef才能慢慢挪動僵硬的手腳,從雪堆下往外爬,他疼得直抽氣,全憑意志力一點點撲騰出來。
頭頂晴空萬裡,Alef沒有多餘的力氣,隻能仰面躺倒在雪道上,愣愣望着無邊無際的天空。
他來霞谷的第一天就知道這裡不歡迎他。
另一位首席生的敵視、所有人的冷落、排擠、攻擊、陷害,他都不在乎。如果可以,Alef比任何人都更希望自己被踢下首席職位,馬上離開霞谷,一分一秒都不多留。
可他當真能一走了之?
巨鳥賜予光明印是特權也是責任,Alef既沒有重大殘疾,也不是身後有家族地位支持的光之子。年幼的首席生沒有話語權和退路,隻能盡力去做光明誓言中“負責、勤懇、誓言保護荷提亞”的首席。
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做到。
接下來霞谷必然要追責到底,真相是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須要有一個人為這場事故付出代價。
不再有任何能替他開脫、留下的理由了。
Alef本以為自己此刻會感到解脫,可是沒有。即使思維沉重到随時都能再度昏睡過去,Alef仍然停不下思考,近乎固執地、反複推演這場死局中的每一顆棋子,每一條可能發生的走向。
如果他在最後一刻沒有選擇向前,而是臨陣逃脫了呢?
荷提亞的身體很脆弱,一枚小碎片就能割開他們的腳掌,讓三十個人彼此踩踏。他們在身體撞向城牆前就會失去全部能量的保護,心火盡數熄滅。
Alef的呼吸很輕,一股說不清的情緒在胸膛裡橫沖直撞:艾維斯,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如果我那時反悔了,你是打算用三十個人的命來完成這場、僅僅是為了針對我一個人的荒謬陰謀?
不應該是這樣。
Alef可以接受自己被撤職,但不能接受一場用人命做籌碼的算計,這從來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f……Alef?”一個男性斷斷續續的聲音在這時打斷了他的思路。
Alef轉過頭盯着自己糊滿了冰和血的右手半天,終于想起來這個聲音是實驗科負責和他溝通的人:“說。”
實驗員被他不客氣的語氣刺到,聲調不自覺提高:“你這是什麼态度?長老會要求你立刻到霞光城大廳,這次的事故你必須給我們一個……”
“我會到場。還有,轉告首席生艾維斯·薩拉裡克。”Alef摸索着右手,找到了殘存的最後一點魔法紋路,他目光很冷,一字一句:“你最好别跑。”
“……”
Alef沾血的掌心碾過暗淡的魔法,光魔法沾染污物立刻損毀,單向通訊随之斷開。
小孩原地做了會心理建設,再一次靠着堪比戰鬥機器的意志力站起來,慢吞吞地朝附近的傳送點挪。
渾身痛感強烈,他不确定自己傷到什麼程度,需要養多久,不過也不怎麼重要,隻要沒死就不用管。
傳送的柔和白光一閃而過,雪團走下傳送陣,霞谷霞光城極高,花紋繁複的金色光明頂向上隐沒在雲層中,六座副塔将主城保護得滴水不漏。
在世紀之戰時期,這些高塔共同制造了一條密不透風的火力線,将蜂擁而至的怪物攔截轟殺。
進入霞光城需要穿過一段走廊,走廊兩側各鑲嵌了一排高窄的落地鏡,Alef一進門就看見鏡面倒映出的自己。
純白色鬥篷已經被雪水和血染成粉紅色,露出的手臂、鎖骨、臉到處都能看到劃傷裂口和青紫瘀痕,涓涓細流正從每一道傷口滲出,淌過近乎慘白的皮膚。
Alef現在反應遲鈍,睜着眼睛盯了好一會,才露出詫異的神色。
傷口…竟然沒有愈合。
因為天生擁有異于常人的自愈能力,這還是Alef第一次看到自己渾身是傷的景象。
從出生起,無論他在身體上受到多大的傷害,那些痕迹都像穿過一道無形的虛影,從來不會在Alef身上留下痕迹。這幅模樣雖然慘烈,倒比毫發無傷時順眼很多。
Alef很難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大概是這些傷的存在終于讓他看上去更真實,和天空王國的光之子……沒有區别。
在一瞬間,有種瘋狂的沖動在迅速滋生,要他親手去探究,然後不計一切代價把它們留下來。
——去恐吓,去反駁,向所有人證明自己根本不是異類。
雪團突然捂住眼睛,深吸一口氣,以此遏制突然失控的情緒。
……太幼稚了,Alef。
真去這麼做,在他人眼裡也隻是一出滑稽的鬧劇,根本是在浪費時間。
他緩了緩發沉的呼吸,才放下手,動作很輕地摸了下臉上最長最深的那一道傷口,那是一隻海螺的棘刺從他的左邊臉頰向上一直劃到左眼眼下,隻差一點距離就能刺進眼睛。
小孩的手将擋住左眼的發絲微微拂開,露出了眼下被傷口從中心貫穿、光彩奪目的金色印記。
光明印。
巨鳥給予每個首席的光明印都是不一樣的圖案,位置也因人而異。
Alef的光明印形似一頂鑲嵌太陽寶石的王冠,現在傷痕将它一分為二,就像被人畫上一個血紅的叉。
他因此走了下神,觸碰傷口的手沒控制住力度,往裡按了按,刺痛感很劇烈。
小孩輕嘶了一聲,趕緊把手放開,發絲重新落下遮擋住那枚光明印。
“……”
Alef感受着指尖殘餘的觸感,眉頭很輕地皺了一點。
片刻後,他緩慢擡眼與鏡中的人對視,眼中情緒翻湧不息。
原來這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