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郭霁對梁武是看不慣的話,對他就更加鄙夷了。
梁武一夥想必也看不上這人,不等梁武說話,那董甯先就跳起來道:“你誰呀?從哪聽來的牆角?上不得台盤的東西,始興侯家的事也容得你置喙!”
那董甯原來并不認得虞豐,這也在情理之中,董甯與梁武曾在城中太學,隻是膩味了,為了躲家裡的管束才來渭北學宮躲清閑的。梁家在渭北自有宅院,他樂得留在此處,自由自在,一月中倒有二十餘日是在外晃蕩的。
那青衫男子撣了撣衣襟,卻不理會,自然是不理的,這虞豐的目标本是梁武,又怎會與各跟班糾纏。
董甯不知虞豐身份,但是孟良卻知道。這孟良雖和梁武等人混迹一處,卻因出身冀北大族,朝中無人,于是廣結友朋,京中的英雄豪傑、俊秀子弟、纨绔膏梁們,他倒知道個七七八八。
此時見董甯毫不客氣地搶白,那孟良便悄悄上前告知這人是虞太仆侄子。
一聽“虞太仆”,那可是朝廷九卿之一,兩千石的官員,非但主持朝廷禮儀祭祀,且有察舉州郡賢能、參與言事的權力。董甯心裡犯了嘀咕,隻是嘴上哪肯認輸。硬撐着翻了個白眼,到底放低了聲音:“管他是誰,反正是個長舌小人,上不得台面的東西。”
那虞豐見董甯氣勢矮了,更是得意,語氣還是慢條斯理,話卻專戳人心:“乍貴就是乍貴,你見哪個世代貴家會出這等寵妾滅妻、偷養外室的事?說淺了這叫養外室,說大了那就是停妻再娶。我們這些世家貴女,能嫁給你們這六郡武人之後,本是屈尊下嫁,怎堪忍受這粗魯人家?”
梁武對于家族中的事一向漫不經心,就是他親兄嫂的事情也如風過耳。然這虞豐之言,辱及家族,實在刀刀挫心,他平日裡就算再不以家族貴幸為榮,此時卻也不由變了臉色,欲待發作。
誰知那董甯比他還急,率先沖了出來。
董氏一家乃從雲中郡就追随梁信的,合族都對梁氏忠心耿耿,那董甯也是少年沖動,平日裡除了敬畏梁氏父子、怕自己老子,等閑人入不了他的眼,見了虞豐這樣說,如何能忍得?當即站起身來,指着虞豐的臉對罵起來:“你虞氏枉稱什麼世家大族,不過是袖手高堂、爾虞我詐。你有能耐怎麼不去邊關效力,怎麼不去滅胡虜?就你們,男的油頭粉面、屍位素餐,女的傲慢嬌惰、挾私生事。還什麼豪傑子弟、世家貴女?多半就是些庸碌無為的祿蠹,和心胸狹隘的妒婦,隻怕未必及得上我們六郡……”
梁武在旁邊聽着,起初還眯着眼睛微笑,後來就聽董甯說的不像——雖然董甯不過是泛泛而言,并非指他兄嫂,然此情此景、此言此語,别人聽了,分明就是為反駁虞豐所說的“我們這些世家貴女”,别人自然很容易代入到他長嫂身上,那就是與郭家過不去了。
且他言辭間貶低雍都貴家子弟,那更是得罪了整個世家貴族。
偏巧他又一眼瞥見虞豐一副得逞的樣子,心下頓時明白,知道今日隻怕落人口實,忙喝道:“董甯!你小子給我閉嘴。不得胡言亂語!”
董甯也意識到不對勁,看看梁武,又看看一臉陰冷笑容的虞豐,知是故意。這時候也顧不上什麼“虞太常的侄子”了,撸起袖子就欲待上前,卻被梁武一下扒拉開。
那梁武也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沖着虞豐就是一笑,嘴上極是陰損:“原來是虞公子啊,久仰的很。我兄嫂的家務事不勞你操心,你有這閑心,還不如去好好請教請教你家長輩,怎麼才能老當益壯,勾搭上年方二八的美嬌娘……”
說到此處,梁武故意頓住話頭,隻不懷好意地瞅着虞豐發笑,原本躍躍欲試看熱鬧的衆儒生卻都安靜下來。
衆人雖不敢說話,心裡卻聽得十分帶勁,原來這虞豐之叔太常卿虞賀十分好内寵,這一次尤其出格,竟将妻子遠親家投奔來的孤女收為己用,成了雍都城高門貴家,乃至于上下官員之間轟動一時的不齒笑談。
然而鑒于虞賀的身份和勢力,誰也不會當面挖苦,今日虞豐本想羞辱梁武,挑唆梁、郭二氏,誰想他家自身不正,反被梁武取笑。衆儒生已經有些悄悄笑出聲來了,那虞豐見了不由惱羞成怒,然而憋了半日卻又偏偏半日說不出話來。
要知道,這虞豐乃是伯父虞賀自小養大的,情同父子,對于梁武不知得多銜恨呢。不要說梁武與虞豐兩個,隻怕梁氏與虞氏梁家,這梁子因為是結下了。
梁氏固然是天子新啟用的新貴,而這虞賀也不弱,雖然比不上郭氏、公孫氏等,卻也是颍川望族虞氏嫡系一脈,又乃當朝太仆,官居九卿。
當此之際,孟良卻拉了躍躍欲試的董甯悄悄耳語:“這裡面未必沒有郭家的人,你也太……”
那董甯聽了不由氣餒,便收了手,向後退了退。誰知移開身子之際,忽一瓯墨汁子堪堪從董甯耳邊傾過,“啪”地一聲,卻全潑在梁武半邊臉上。
那梁武正挂着一臉慵懶而得意的笑,頃刻間全化作了半邊墨色的僵硬臉孔,且墨汁子滴滴答答順着臉頰、下巴流在了一塵不染的白色春衫上。
就連對面全神戒備,準備接招的虞豐也愕然不已。
那董甯一向唯梁武馬首是瞻,見了這突如起來的“橫禍”,心裡隻怕比梁武更怒上幾分。然他雖平日裡無賴,到底出身将門,自小見慣陣勢的,天生的機警。
在這驚怒之中,他卻也由墨汁潑來的方向迅速察知,那磨得濃濃的墨汁原本是要潑他的,機緣巧合,卻全讓梁武“消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