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業涵養功夫極好,瞧着這三位鬧翻了“大都授”講堂,也不過皺皺眉,但是今日主管他們的學正卻沒那麼好的容量。他隻覺得這三人在司業以及天子親信面前令他顔面無光——他的上司不定怎麼以為他管教不善呢。
何況那帶了半臉墨汁子的梁武适才還頂撞了他,于是他也不問情由,認定是梁武和董甯欺負了面前的青衣小郎,上前便來教訓。
這學正似乎是見過郭令頤的,但是印象又并不深,此時見了郭霁,想也沒想就将她直接認作是郭令頤
“郭小郎新來乍到,學問極好,你們兩個非但不相提攜照顧,反而……”
那學正也說不出什麼新鮮的來,張口就是那幾句教訓人的話,然不過才教訓了兩句,卻被司業一聲咳嗽打斷了。學正雖不明所以,可也知道司業的意思,立刻住了嘴,侍立一旁。
司業畢竟老練得多,哪能容忍屬下在外人面前丢人現眼,于是頓了一頓,向三人那邊一瞟,又向邵璟以及他身後的一個年輕男子道:“讓二位見笑了,一些毛孩子不像話。”
邵璟與那男子自然說些“年輕人大都如此,無妨”之類的話,此事也就算過去了。
當年郭霁也猜着這是司業在人前給渭北學宮留臉面,待外人走後隻怕不會這樣輕輕揭過。
郭霁倒是不怕,反正屆時自有郭令頤來善後。她面上規矩距的樣子,心裡卻早做好計議,這渭北學宮是逛不長久了。
她正想着,忽見邵璟身後那年輕人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她心裡有些慌,臉上卻不動聲色,默然垂首,卻也暗自觀察那人。
那人修長身材,身高不在邵璟之下,卻更瘦削些。容貌生的倒極好,若非那過于冷峻硬朗的面部線條,可算得是個美男子了。一雙眼睛冷冷冰冰的,教人不敢直視。看着也不過二十來歲的樣子,卻全無年輕男子的風流跳脫,那闆着的面孔有些像她從姊的夫婿梁略,卻又比梁略更孤冷些。
再看他服色應該是個羽林郎,品階倒是不高,不過就他這年齡,這也是尋常人家難得的了。
畢竟誰能像邵璟、梁略似的,年少有功,還有家族托舉,不到三十歲都是一千石的高官了,且是天子最親信的。而羽林郎要麼選自世家子弟,要麼來自六郡良家,亦有戰死的英烈之後,雖無官品,也是三百石的俸祿,是官而非吏。
“令狐郎,這邊請。”
那男子聽了司業相請之言,這才棄了郭霁而去。
這人姓令狐,隻是個羽林郎,卻能同作為天子親信且出身高門的邵璟同來公幹,而司業竟也十分客氣,郭霁不覺詫異。然她在心中搜尋了一圈也想不起天子身邊有這号人物。
果然不止郭霁好奇,董甯也十分驚奇,搗了搗梁武的胳膊肘子,低聲問:“邵老二旁邊這人誰?看起來不同尋常。”
梁武一面揩着已經半幹的墨汁,一面悄聲道:“令狐遂,天子心腹。”
“親心腹?一個羽林郎?”董甯不解道。
梁武正要向董甯解釋什麼,忽見郭霁也伸長了耳朵暗自偷聽,便向她臉上觑了一眼,也不搭理董甯了,問郭霁道:“你是郭家的人?”
郭霁原本打定了主意,隻要有人問就冒充郭令頤的,但如今失手潑了梁武,卻不好認到郭令頤名下。但她也不解釋是潑錯了,一是因為她怕人聽出她女子的聲音來,也是因為覺得反正這梁武和董甯是一夥的,就是有些話不是他說的,他的同夥說了也是一樣的。
于是她偏過臉去,不理他,見司業早導引着邵璟與那姓令狐的羽林郎一同前行,便也要跟上去。
梁武卻不令她走,上前一拉她的手臂,審視着她那與郭令頤頗有幾分相似的臉,道:“你是誰?為何扮作郭小郎?郭家的幾個小郎我全認識,從未見過你。”
郭霁知道隻怕要穿幫,更不與他糾纏,奮力要掙脫,然那梁武雖然年貌不大,看着也不粗犷,手勁卻奇大,無論如何也掙不脫。
郭霁有些急,卻又無法,正思想間,學正卻回頭瞧了撕扯的郭、梁二人以及饒有興趣看熱鬧的董甯一眼,很有些無奈歎道:“你們三個也跟來,梁生先去處理了臉上再來。”
梁武也不知是聽了學正的話,還是自己想要作罷,向郭霁臉上一掃,竟果真乖乖地放開了她。
郭霁與董甯兩個不尴不尬地跟着司業等人回到大都授講堂,梁武說是去淨面去了,然直到郭霁離開渭北學宮,卻再也沒見他的蹤影。
大都授講堂中的博士弟子們原本都跟着看熱鬧去了,見司業帶着外人來,早都竄回講堂去,一切如常了。其中有溫書的,也有默默臨寫的,然而最惹眼的還是他們自發的論議國事。
司業本要進入打斷的,然邵璟卻悄悄擺了擺手,向那司業低聲說了句什麼,于是衆人便在窗外駐足傾聽,也不打擾。郭霁和董甯好奇,倒暫時丢下來适才嫌隙,也悄悄跟在後面細聽。
那一日不知誰抛出了個問題來,衆人正群情熱烈,讨論“西戎自漠北犯邊,近西海、朔方等郡,何以應對”一題。
這題目夠大的,然諸生向來以博士弟子自居,以修文習武、效力天子為志,俨然将天下為己任,雖無任何實戰經驗,然慷慨而談,卻是毫不怯場的。
此時正是虞豐長身而起,向衆人一揖,神色從容而大有睥睨衆人之象,大談“可歲賜以财帛,以宗室女妻之,與從容盟約”之意。
虞豐不過三十歲上下,出身于颍川大族,叔父也身為九卿,有些狐朋狗友們平日捧他的場,就是太學的學正們也看在他叔父的面子上多捧着他。然他素日花天酒地、享樂無度,又兼欺壓弱小、占地奪财的,更有許多人看不上他。
當下便有人交頭接耳、觸肘履足道:“這樣的人,說些冠冕堂皇的話,真是沒羞沒臊。你聽聽,淨是些官面上的話,誇誇其談,我聽着逆耳。”
“切,他一向不都如此嗎,欺下瞞上,慣會表面功夫。如今這樣還不是為了在司業面前出風頭?好教他伯父知道了喜悅的。”
“說什麼呢?他伯父可是太仆,不怕得罪?”
“太仆雖然位高,卻是管輿馬的,又不是光祿勳、衛尉那樣手握兵權的親信。何況我朝能夠親近天子,論政議政的都在‘三台’。”
“你懂什麼,再怎麼也是九卿,且不說天子出入車馬,就說戰馬多稀缺的資源啊,都掌握在他手中。再說人家還掌握着察舉的權力呢。像我們,别看在太學,大多數根本沒機會被天子和三公看中,還得回去走察舉這一條路。”
“察舉怎麼了?我舅公也是兩千石的郡守呢,也有察舉孝廉的資格。他雖不能做我們琅琊郡的郡守,然我們琅琊郡守自然優先推薦我家。這都是相互的事兒。”其中一人好整以暇地說,頗有從容自得之意。
旁邊卻有一人鼻子眼睛裡笑笑道:“你算了吧,你那是什麼舅公?那不過是你嫡母的叔父,嫡親的都不夠推薦的,還輪得到你?”
先前那人鬧了個沒趣,低頭紅了臉,心裡暗暗怨恨這世道欺人。
本朝立國後,非但各地世家大族勢力逐漸坐大,随之而來的還有嫡庶之别的判然分明。世人皆仰大族,而大族之間相互聯姻,盤根錯節、相互攀扶,因此大族之中又重嫡出。此時世家娶妻嫁女重門第,嫡長子按禮法固然繼承家業、爵位及大部分父親私産。便是其餘嫡子,因受家族重視,往往着力培養,創設各種機遇,又有母族舅氏勢力的庇護,前途往往不可限量。而家中嫡女,也是各高門大族議婚的首選。那自是為相互攀耀門楣,借助婚姻以壯大家族勢力。如此不過三五代,便是盤根錯節、樹大根深了。
而庶子、庶女中,能得父親重視,或母親家族雖不是一等顯耀、然有實力的尚可,餘者往往不被重視,前途要黯淡得多。
當然也有例外,若非德能格外超然的,便是運氣特别好的。
比如當今天子,就非嫡後所生,然而這話誰也不敢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