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武卻看起來自在得多,他回頭見洞中有些幹草枝葉,便将它們籠在一處,伸手從袖袋中拿出火鐮來,打了半日卻沒打着,原來是早被雨打濕了。
他不由失笑,道:“火也打不着了,你且先忍忍。”
郭霁便“嗯”了一聲,再不言語。
兩個人都濕哒哒的,他的纀巾貼在鬓發上,而她原本就松散了的頭發已經半散了下來,垂在耳際和頸後,比之初見時的精心梳理,竟然别有一番耐人品味的風緻。
梁武從前與她相遇的幾次,都隻覺得她性子有趣,就想招惹她。今日卻在這樣狼藉的情形下,注意起她的容貌來。
郭霁的長相,不同于郭述的端莊妍麗,也不同于郭芩的嬌豔妩媚。倒是和她的親兄弟郭令頤極其相似,清俊之中卻平添幾分娟潔秀美。
不過她的眉眼中卻也有些郭述的影子,隻是不似郭述的冰雪冷淡,更多了幾分溫婉和暖。
但見她眉黛遠山、山根秀挺,一雙碧清的眼睛,不言不笑時,宛如晴空,照射人心;而言笑之時,卻又宛如春風春水,溫暖美好。而其秀靥小唇,肌膚吹彈得破,色若桃花,兩腮的幼态尚未盡退,原是嬌憨清秀那一路的美人兒,然而眼梢卻偏微微上挑,平添了幾分嬌豔妩媚,這樣一來,就不動聲色地在少女的天然清純中平添了幾分動人顔色,可謂真正的美人了。
從梁武這裡看過去,她微微側着身子,向外張望,體态沒有郭述的高挑,卻婀娜玲珑,另是一番少年女子的怡人姿态 。
郭霁見發髻亂了,便背轉身子,悄悄地用手梳理着頭發,将落發松松地挽系起來。雖不似在家中的花樣講究,然這簡簡單單的發髻,遠遠看來仿佛美人堕馬似的。
她今日穿着素色上襦,湖綠織繡留仙裙,雖不華麗,卻十分精緻,配上她的明眸皓齒,與這春色正相宜。
梁武靜靜瞧着她理妝,隻覺她那理妝的樣子平和溫順不似平常,許是他年少,未曾見過女子梳妝,竟也瞧得頗有趣味。
也許終究還是因為那如蠶細食,如梭律動的雨聲格外地安撫人心,他一向躁動狂妄的性子中竟也有了些安安靜靜的滋味。
郭霁雖對梁武的偷瞧渾然未覺,可也很是尴尬,究竟當着一個外男的面理妝是不合禮的——雖然隻是草草地略作整頓。然而總不能鬓發淩亂地示人吧,那也是失禮的。
他看得呆了,郭霁卻似乎渾然沒覺出他的注目一樣,仔仔細細地瞧着洞外那如梭如織的雨幕,臉上蕩漾出燦爛笑意,那笑容如同燭光、如同縠波般,直暈化到梁武的心海中,搖曳成融融春水。
“咦?怎麼不見了?”郭霁忽然在頭上摸索起來。
梁武被從片刻的沉醉中被喚醒過來,有點懵懂地瞧着她突如其來的慌亂,便問:“什麼丢了?”
郭霁摸了半天也沒摸到,十分洩氣道:“是今年及笄禮的時候,父親特意從幽州寄來的。”
梁武還是不知是什麼,便試探着問:“是簪子?”
其時女子及笄,則以簪子挽系發髻,以示成年可許婚的意思。他便猜着是簪子。
郭霁點點頭,想必是适才為躲雨而被他拉着飛跑的時候遺落了。
梁武細問道:“是什麼樣的簪子?”
郭霁搖搖頭:“不過是個普通的金簪罷了,隻因是及笄禮上父親大老遠送的。”
金簪之貴重,即郭家雖世代勳貴,也不會等閑視之。不過她向來不以物之貴賤為意罷了。
梁武是個不重物的,卻知道簪子于她意義非常,便起身:“我去找找。”
郭霁忙制止了他:“罷了罷了,一個簪子。那麼遠的路,到處都是深草濕滑,上哪找去?”
梁武想了一想,便道:“可惜了那簪子,不如你告訴了我那式樣,我幫你再打一支,免得你家人發現了責備你。”
郭霁經過這兩次相處,知道梁武絕非表面的放浪形骸,然他這樣細緻周到起來,還是有些不适應,忙道:“多謝你費心,想必我家中人不會在意這樣的瑣事,若果真問起,我謊稱為了躲雨丢了就是了。”
梁武略一思忖,也便答應着,随即轉過臉來,道:“阿兕,你……”
郭霁疑惑地瞧着他,卻又遲遲等不到下文,忽想起一事——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叫她阿兕了。她記得此前二人從西苑出來逛街市時,他也叫過。于是道:“你怎麼知道我的小字?”
梁武卻一改适才的神情,又露出那纨绔子弟的本色來,道:“哦,這個你自然不知道,就京中各家女子的乳名小字,我十個倒知道九個。剩下那一個不是脾氣不好,就是相貌醜陋,我懶得打聽。”
“這……你是怎麼知道的?”郭霁不由怔住。
此時女子之名,也并非秘而不宣,及笄時取的字并不避人。但這小字卻并不大加外傳,隻在家族内稱呼。如若是親戚家的女子,男子們偶或耳聞其小字也是有的,往來之間難免聽人說起,尤其是自小就認識的,畢竟及笄之前家中長輩都隻稱呼小字。
可是若非親戚,怎麼可能知道?郭家和梁家從前的往來很少,最近結姻親還是梁略和郭述。何況他居然說,十家倒知道九家,這卻是怎麼一回事?
梁武笑嘻嘻道:“我說了你不可告訴别人。”
“你說,我不告訴人。”郭霁也有點興興頭頭起來。
梁武不禁哈哈大笑:“原來——你也這樣!”
“少顧左右而言他,快說,再賣關子我也不聽了。”
梁武止了笑,得意道:“還不是我和董甯、孟良他們幾個閑極無聊,比賽打聽京中貴女的小字,看誰打聽得多,敗了的要輪流做東,請勝了的吃遍雍都。别說你了,就是那些公主們我們都打聽出來了。啊呀,那一個月我幾乎不曾撐死。”
聽梁武那志得意滿的話,郭霁便知道是他赢了,撇了撇嘴道:“真是無聊,果真憊懶。我隻是好奇你們怎麼打聽出來的?”
梁武卻搖着頭道:“那不能告訴你,這可是機密。”
“什麼機密!就是不學無術、遊手好閑,無聊至極!”
說罷,她仰起臉來再不理人,梁武卻隻笑吟吟地看着她。
許多年後的梁武,成就了舉世矚目的宏圖霸業,又在即将到達他人生的巅峰的那一刻轟然倒下。
那時候的他迷于聲色權力,大概早忘了自己也曾經是一個懵懂迷茫的少年,也曾在細雨淅瀝的春天裡相遇過一個妙齡少女。
當他走過生離死别、曲折颠簸,忘了來時路的時候……
當他迷失在赫赫揚揚的權力最頂峰,沉浸在虛妄喧嚣的聲色中的時候……
當他年過花甲,卻在如日中天的聲勢顯赫中,死在一個菊花怒放的秋天時……
當他在人生的最後一程裡,望見夕日影照中,一道殘陽卻恍如春光彌漫時……
當他已不是他,而她也偏居遠方、早非昔日容顔時……
他聽得到刀鋒兵刃的刺耳聲音,聽得到近在眼前的喧嘩呼搶聲,聽得到遠處士兵行伍聲勢震天的集結呐喊聲……
可是在一片紛紛擾亂如麻中,他也依稀看到一片碧綠的桑林、一個十七歲的翩翩少年,一個年方及笄的真純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