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郭霁一直不言不語地聽着他們說話,梁武隻道是冷落了她。想着費盡心思将她帶出來,想着她能夠夤夜随他偷離家中,卻隻能聽他們這些男人間的話題,便覺得歉疚。
“怎麼不吃了?是不是聽我們說這些無聊的事沒意思了?”他笑吟吟地對郭霁道:“我和你說,孟良這炙石烤肉可是一絕,輕易吃不到的。從選肉,到切片,再到腌漬、火候,那都是處處精心的。何況幽州孟家的嫡長公子親自給我們炙肉,就規格可太高了,尋常人可遇不到。”
郭霁尚未從他們所言中回過神來,此時見問,笑道:“哪裡無聊了?想不到你平日不像個樂學善思的,然今日聽你言談倒覺極有見識,我倒樂意聽聽。”
梁武瞧着她道:“這算什麼,我們三個就是閑磕牙罷了。孟良還好些,我和董甯兩個就是混的。”
董甯正夾了一塊肉,燙着嘴還嗖嗖地吃着,這會聽了梁武的妄自菲薄,不顧燙嘴,忙卷着舌頭嚼了幾口,忍着熱半吞半咽、含混不清道:“别,别!你可不是混的!上次梁将軍、梁左監和我父親幾個人正在在講論某次‘圍城數月、久攻不下’的戰例。也不知遇上什麼難題了,幾個人都愁眉不展,到底是四公子你,雖然隻是路過,卻一語驚醒數人。我父親都說梁四公子乃是百年難遇的奇才呢。”
梁武道:“你可别說了,為這件事,我父親把我好罵。說我不按常理,不能穩紮穩打,且平日不學無術,把心思用在享樂上。”
董甯道:“那是梁将軍對你盼之殷責之切,别的人可都暗中稱奇。說你比之梁左監未遑多讓,隻怕更勝一籌。”
郭霁見他們你來我往的,卻始終不說梁武到底說了什麼,便問董甯:“那你們梁公子到底出了什麼主意?”
董甯卻沒想到她會對這個感興趣,便都轉過臉來,露出差異神色,問:“你問這個幹嘛?”
郭霁笑道:“聽聽你的梁公子有什麼神氣的嘛。”
梁武并不願意宣揚他自己的出奇之處,董甯卻不忘處處誇耀他的好處,此時見郭霁感興趣,如遇知音般地興興頭頭說道:“有一日梁将軍帶着衆人在院中用石灰畫了地圖,正研究怎麼攻城,梁四公子那時候正巧經過,隻瞥了一眼,就輕描淡寫地說,圍城必阙,你們這麼箍鐵桶似的圍着,他們自然龜縮其中不敢出來,倒是找個合适的地方豁開個口子,放他們出來呀。梁将軍便說‘我還不知道圍城必阙?敵方又不是吃素的,你放開口子他就一定往你圈套裡鑽嗎?我當你小子有什麼奇謀呢,就傲慢地不知天高地厚’。可我們的梁四公子可不是吃素的,說那就撤退好了。”
“撤退?”郭霁大為驚訝。
“對呀,你找個月黑風高夜,悄然撤去。敵軍知道你素日威名,自然不敢貿然來追。你就趁這時間悄悄布置好,待他們終于放心大膽地出擊來追你時,我們該占地勢占地勢,伏擊伏擊,該包抄包抄,該偷城偷城……”
一語未了,孟良那邊早已拍着大腿叫好。郭霁雖是個才及笄的女子,但終究出身将門,聽了也覺果真有理,情不自禁地向着低頭吃肉飲酒的梁武深望了一眼。
也許,梁武這個人并不似他展現在人前那樣的玩世不恭,他隻是不願意令人覺得他與他父兄是同樣的人罷了。
郭霁忽然明白了,梁武也才十七歲,他也有着少年心思。
他出身于六郡,身份被世家們鄙夷,他不自覺地便處處顯示自己并不是六郡武人之後,他要處處和父兄劃清界限。
然而他又是從小錦衣玉食被母親寵在掌心裡,卻又被所有人以為遠不如梁略的梁家四公子。這樣冷暖反差極大的兩種對待,緻令他極其逆反。他不過是借這種方式,向世人宣示:你們不是說我不如兄長嗎?那我便就現眼給你們看!
隻不過這種潛伏于心底的隐衷,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罷了。
幾人安靜吃了一會,孟良見瓦釜裡的牛煲已經咕嘟咕嘟煮了半日,香氣遠散整個草野時,才命人拿來了碗盞,為衆人盛了羹湯。
那牛肉極多,他又令衆随從也各自取了湯羹、牛肉飽食一番。
“不過可不許飲多了酒,等會還得靠你們趕車開路呢。”
衆随從大半夜的陪侍,早就餓了,見孟良慷慨分肉,都歡呼雀躍,忙答應着去大吃大嚼起來。
董甯飲多了,略有些醉意,便道:“孟良,你最近是不是去延慶坊了啊?你那相好怎麼樣了?我聽說她最近傍上了虞豐。”
孟良卻淺淺一笑:“随她去吧,我自在骁騎營中這些時日,忙得陀螺似的,哪顧得上這個。人情如轉燭,世事逐冷暖。誰在世上行走,不為個趨利避害、攀爬向上。一個女子,若無強有力的人為後盾,比我們更難。我孟氏比不上虞氏,也沒什麼好說的。何況中郎将此前對我說過,身為男兒,就該立于天地,就該建不朽之功,就該逐最美之佳人。餘下的那些逢場作戲的,不該過多地消耗精力。”
“孟大,你這才去了幾天,怎麼和換了個人似的。”董甯先是陰陽怪氣地說了幾句淡話,忽又沖着孟良擠擠眼睛,道:“邵璟這樣說你,他自己從前可有不少相好。就是後來娶了衛家的那個美人兒後收斂了而已。不過我可聽說了,那衛家的美人死了之後,他和鳳縣令顧華的女兒還不清不楚的。那個顧氏女——她弟弟你也見過的,就是渭北學宮裡那個顧谯,那也真是個美人尖子,前些年死了夫婿,聽說上下都結交了些人,可算是個女中翹楚了。”
郭霁一聽他們說起顧女傅和邵璟的事便加倍留神地去側耳傾聽,她見過的顧女傅是個性情平和溫柔,令人如沐春風的女子,想不到居然是個有手段的。忽又想起那日在西苑,顧女傅與邵璟在路上相逢時說的那些話,隻怕董甯所言未必為虛。
孟良不理會董甯話裡的意思,隻道:“邵璟也罷,顧繪素也罷,這都是非常之人,若能學得一二,便可受用終生了。我癡長你們幾歲,勸你們兩個也都收了平日輕狂吧。梁公子家中得勢,本身有十分天縱之才。董公子你也出身善戰武家,身上亦有一股豪傑之氣。正是該學得文武藝,将來謀個用武之地。我們從前在太學,結識的都是誇誇其談之輩,再不然就是為了去裡面取得點資曆,将來好謀前程的。在太學也罷,混日子也罷,終非長久之計。現在但凡有些路徑的都各謀生路了。許多太學生早就發現在太學學不到東西,都悄悄托了關系拜到朝中三公九卿的門下。先不說學些世路經營、高低深淺的吧,隻說若蒙公卿們青眼,便可前途無量了。須知三公九卿,乃至于郡守手中都是有舉薦朝臣郎官資格的。”
董甯卻有些不屑道:“你說的容易,三公九卿就那幾個,郡守和地方豪族本就是千絲萬縷的聯系,哪那麼容易得到他們賞識。再說能得他們賞識的未必是德能出衆的。如今的世道,誰還不知呢?不過是你推薦我的人,我推薦你的人。隻要别太不像話,時世駁雜,隻怕就連天子也顧不上一一考核吧。”
孟良卻正色道:“那也是事在人為罷了。”
梁武聽了倒刮目相看似的,然而語氣卻頗為疏懶:“行啊,孟大。想不到跟着邵璟沒兩天轉了性。這自然是好事,将來你若發達了可别忘了兄弟們。”
孟良見梁武這樣說,倒不好意思了。轉覺得這樣談話過于沉重了,原本是為出來玩的,隻因最近有些感慨,便多說了幾句心裡話。此時卻怕掃了梁武的興緻,便笑道:“我這人也真是無趣,好容易盼到有個休沐日,還不好好玩玩。我和你們說,中郎将和他那幾個鐵杆兒親信去了晉州我才得了空,否則一天天忙死了,又哪得功夫出來消遣。來!今朝有酒今朝醉,我敬你們三位!”
此後又添柴火,又更酒添肴,好不盡興。
郭霁暗暗聽他們談講,卻知這孟良隻怕并非跟了邵璟才轉了性的,隻是從前沒露出來罷了。她還記得邵璟送她出渭北學宮那天,是孟良上杆子要跟着邵璟的。這怎麼看也不像臨時起意。
見衆人大口吃肉,她忽然想起一事,道:“朝廷禁止殺牛售賣,如今恰值春耕前後,牛可珍貴的很,也沒人敢犯禁給你們。你們是怎麼弄來的鮮牛肉?”
孟良和董甯相視大笑,梁武便好笑地瞧着郭霁:“隻要有路子,誰會把朝廷的禁令放在心上?”
郭霁認真地瞧着他們道:“王法禁殺牛,殺牛罪當誅。我聽我姑姑說,此前有人殺牛而食,有人證明他殺的是家中快要病死的老牛。然而因為未報知官府就私自殺了,也還被杖責八十,罰金數百呢。”
董甯喝大了,乜斜着眼道:“放心吧,沒人敢因為一頭牛找梁家的麻煩。”
孟良笑了笑,道:“女公子大概還不知道吧,如今梁家已是堪比高門豪族的股肱親信了。仆能夠結識梁公子,就什麼也不必怕了。”
“去去去,你别有事沒事拉上梁家,難不成你犯事還要拉上梁家?”梁武又是笑又是惱。
但梁武也不是真生氣,他知道孟良顯然是要在郭霁面前為他說好話——她一個女兒家,大半夜的和他一同出來,這令孟良覺出了二人間的不尋常,因此料定他們二人有不尋常的關系。
但是郭霁顯然并不明白,梁武卻也不急着辯解。
那孟良說的興起,私下裡環視一圈,壓低了聲音道:“我們吃個牛算什麼,我聽說上個月太子就在這桑林附近悄悄營建了個園林,占地極廣,裡面的規制更是玲珑多緻、應有盡有,裝飾極盡華麗。花錢就如流水一般就不說了,聽說為此強行征買了好多的土地,其中還有幾個中等世家的地也被征用了。衆人敢怒不敢言。”
梁武目光幽沉全不似平日,不知在想什麼。
董甯忽道:“這事陛下難道不知?”
孟良斟了一杯酒,且飲且笑道:“如今自然是不知道的,但是除了宮裡,隻怕都知道了,也不知能瞞多久。誰都知道,陛下身邊的中常侍曹允耳目衆多,卻與太子不合。”
董甯也默然點頭,也不知是孟良的哪句話令他開了竅,他忽然間靈光一閃,弄明白了一件事:“梁四,上次我們遇到的那輛馬車,就是……就是……”
郭霁聽了也心裡一個激靈,豎起耳朵來聽,哪知梁武的目光一下子如花火般閃在董甯臉上,聲音卻平和而緩慢:“就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