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甯瞧見梁武的眼神,一句話說了一半,忽然吊在那裡,然後就瞬間折向别處了,他的神色一松弛,笑嘻嘻道:“就是一個美人啊。”
梁武的目光也恢複如常,一如平日那個纨绔懶散模樣。
馬車的事情,郭霁亦知,自然明白董甯是想清楚了什麼,但他們兩個既然諱莫如深,也就不好輕易開口去問。
那邊孟良喝的有些多了,拉着董甯的手道:“你來,我有事和你說。”
董甯嚷嚷道:“有什麼話就在這裡說好了,有什麼可背人的?我董甯可是個光明磊落的。”
孟良見他太不上道了,一把拉起他道:“你上次看上的延慶坊的那位琵琶伎的事,也要在這裡說?”
董甯飛速地掃了郭霁一眼,搖了搖頭道:“那我們去那邊吧。”
随後二人就勾肩搭背地向遠處背光處走去,這裡便隻剩下梁武和郭霁。
郭霁從容了許多,出神地瞧着烈烈火光趁得下弦月那點微光更加缥缈了,便歎道:“好個夜晚啊,還是你們會行樂啊。”
梁武轉頭笑道:“你若喜歡,我可常常叫上你。”
“可别。”郭霁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此事不可有再。”、
梁武瞟了她一眼,道:“看着你平日是個賢淑娘子,實則是個自在散漫的,今日怎麼倒在嘴上畏首畏尾了。”
郭霁迎着火光淺淺一笑:“你笑話人呢。”
梁武嗤的一聲笑了:“哪敢笑話你啊。隻是覺得有趣罷了,如你我這樣的人,迫于出身,束縛良多,難得自由。譬如今日此舉,若被人知道了,定會編排的一無是處。可是雍都城中許多男女,一個個道貌岸然,表面上是非禮勿動的君子淑女,背地裡什麼不幹?”
郭霁從前未曾想過這些,如今經他口說出,覺得雖然未必都如他說的那樣,然他的話卻也十分有理,于是道:“你這人……雖然總說些怪話,卻也不是沒有道理。”
梁武也不搭茬,低頭去撥那火,火光瞬間更為迅猛,激起一陣噼啪的烈烈光焰,飛濺起點點火花,猶如滿天繁星。
他并不急着作答,待丢下撥火的柴,擡頭正視她,道:“郭娘子,雖然他們都不知道,隻當你是謹守閨閣的在室女。然我卻知道你并非他們所見的那樣,世上難得有你這樣不拘俗禮的女子,你我相識雖不久,但我卻覺得你是個難得的知己相知。能與郭娘子相識,實在是……某之所幸。”
郭霁怔怔地聽他說,隻覺如石扉洞開,從未有過的暢快。
她心下唏噓感念,不覺心事流露,話語笃誠:“梁武,我之所以不守世家女子的規矩,常常背地裡有出格行止,并非我行為乖張,舉止怪誕。隻因為身為女子,被拘泥于有限的天地裡,實在不得自由。我時常想象,你們男子大概要快活得多,你們的天地一定寬廣得多。我生而是個女子是沒辦法選擇的事,然而我也想看一看這天空有多高遠,大地有多寬厚,世間有多少人情世故、喜怒哀樂。如此而已。”
她這些話原本是隻在自己心裡颠倒,從未與人說起的。就連在最親近的姊妹郭芩面前也未曾提及,甚至在對她的行止略略知情的胞弟郭令頤面前也隻假作是胡鬧罷了。
然而不知為何,她今日竟猝不及防地而又水到渠成似地對梁武說起,竟全然忘了男女之别、内外之分,仿佛他合該是要聽她說這些肺腑之言的人。
更令她猝不及防的卻是,梁武居然也懂了。
他點點頭,也半日沒言語,好半天才說:“其實男人也不像你想得那般自由。”
郭霁便同他徐徐道來:“你們還不自由?你看你們這些貴家男子,你可以自由自在、沒日沒夜的遊賞。如你兄長、邵璟他們更可建功立業。而我行動受人拘管,想去太學看看,還得借我阿弟的名頭。我五姊姊,那可是全雍都出了名的美人,也是出了名的賢淑貴女,還不是照樣得忍受你兄長偷養外室?”
“這件事,實則我兄長也不得自由。”梁武聽到她突然說起此事,便怅然長歎:“我兄嫂的事,我向來置身事外,不願插手。然今日你說的這事,其實也不能怪我兄長。那外室是在你姊姊之前的,原是我父親的舊部,對我父兄忠心耿耿,後來合家死于戎狄之手,隻剩這個孤女,本是要娶了做正妻的。然我父親為了家族興旺,便忍痛負了故人,隻納入府中來做了妾。我兄長這個人,表面上刻闆冷淡,其實是個念舊的,那女子無依無靠就養在外面,那孩子,其實還是從前有的。”
郭霁便沉默了,隻得低頭飲了一杯酒,半晌道:“我不是為了替我姊姊抱不平,也不是特指這件事情。我是想說……”
她說道此處便又不說了,此後二人竟十分默契地默然相對,瞧着那邊董甯和孟良已經趁着酒勁作歌作舞起來,那些随從們也或者跟着歌舞,也或者在旁邊助興,很是熱鬧喧嚣。
就連郭霁見了此情此景,也暫抛下心中煩惱,臉上不由露出神往的笑容。
誰知梁武忽然幽幽地說道:“你的心事我明白,像你這樣的女子,将來也不該嫁個庸人,埋沒華宅後院一生的。你該尋個和你志同道合的,凡他能到的地方,你都能到;凡他所有的自由,你都能得。上天生人,性殊質異,千百不同,既生了你這樣的人,就該随了你的性,這樣才能不枉你天生本性。”
郭霁聽了,不由愣怔當場,她心裡不可言說,甚至連自己也沒想過的心事,今日被他說了出來,竟如從她心肺裡掏出來的般地投合。
她從沒想過她自己都想不明白的事,今日竟被梁武這樣一個才相識數月且不常見面的外男說出,心如擂鼓、共鳴驿動,竟如金風玉露、高山流水,非尋常滋味可比。
“梁武,多謝。”
梁武一笑,便又去看那邊董甯、孟良等人舉酒蹈舞,二人看得興起,漸漸消散了适才如夢似幻的境地。
也不知是此情此景動人,還是因為什麼别的,正興緻極好的梁武忽然鬼使神差地說了一句:“其實,我與你倒有幾分志同道合。”
郭霁正看到董甯拿着火把揮舞,火光在空中烈烈,照見一群狂歡的年輕人的臉,令人心醉稱羨,聽了梁武的話,便轉頭來看他:“嗯?你說什麼?什麼志同道合?”
梁武愣了愣,似乎是因為她未能聽見他的話兒吃驚,又仿佛是因他自己也未能明白适才到底說了什麼。
待到他似乎有點明白過來了,笑問:“阿兕,你沒聽明白我的話嗎?”
郭霁點點頭:“沒有啊,你再說一次。”
梁武忽然笑了,笑容純粹無瑕。
然而他并沒有再說一遍,因為董甯來将他拉走了,很快連梁武也同他們恣意笑鬧醉舞成一片。
郭霁瞧着他們的歡樂,不覺歡愉微笑。
雖然喧嚣熱鬧,然而她隻見天地寂靜、弦月空挂,群山靜默、流水蜿蜒。
雖然此後各有悲歡,然而她總會記得在十五歲的某一個夜晚即将過去時,整個塵世間,隻剩下篝火燦爛光明,少年逸興勃發,人世恍若無憂。
溫暖火光照亮她如水面靥,她婉轉低頭,心底似若冰雪消融,流過碧油油的麥田般滋潤而熨帖。
今夕何夕,共此歡愉。
郭霁在心裡默默感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