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端午,天氣漸漸融和。
雍都城近十萬戶人家、幾十萬人,萬衆一心地企盼着這自寒食、清明踏青之後,第一個近在眼前的節日。
端午作為休禊日,原本是為驅邪避災,拔除不祥的。而其時雍都繁華富庶可謂自國朝建立以來最為鼎盛之時,京城人家上至天子與王孫貴族,下至百姓,皆願享樂,因此端午這日踏青、射角、賽龍舟、歌舞宴會……比比皆是。
而女子們除了制新服、采香艾、繡香包、食香粽、飲酒以驅除災厄外,更可與男子一樣,呼朋喚友、三五成群地出外遊樂,可不必桎梏閨中,因此世間女子多愛這等熱鬧節日。
郭霁來看郭述的那日,郭述剛剛為幫着柳氏備辦端午家宴忙了數日,今日才得清閑。
正是個天朗氣清的晴和麗日,侍女們一早開了窗,将室内打掃一新,窗外花香陣陣襲來,郭述換了家常織繡單絹衣,就倚了明窗展讀梁略寄來的家書。
梁略并不似别的男子那樣會與妻子在閨房内肆意嬉鬧,在背人處狎昵。然他也不似别的男子那樣,在人前便假作不與妻子親厚。
一切在他看來,不過是克己複禮,光明磊落。
他對她人前與人後是不差什麼的,就像這家書,許多男子為表自己志不在閨房而在孝親,若父母在堂,寄家書時多隻寄給父母,至于家中妻子往往隻在書信中似是無意地提一筆,或者幹脆不提。
梁略每寄家書,必是父母一封,郭述單獨一封。
他的家書中也并無新奇之語,大約每次都是寫些他雖在軍中,然飲食有時、身體康健,近來賊勢已略熄,于軍中俗務外,竟借巡查之機,或可觀風景,或與郡中子弟相約,頗有可樂之處……一些瑣碎之事,仿若他不是身處形勢緊迫、無暇起居的戎機戰事中,而不過是得了個閑差,徐徐出行、緩緩往來似的。
他做事情,哪怕是緊急戎機、生死關頭,也是一副舉重若輕的樣子。郭述讀着這書箋,不覺歎了口氣。這個人,隻怕沒什麼事能令他内心起一絲波痕。
不像她的父親,生如烈火,轟轟烈烈。
有時他也會在書信中言及二人閨中往事,并談及當日二人情形。郭述看了不免有些動了心思,想知道他對此是何想法,哪知他就沒了下文了,也不過就是談及罷了。
他語氣還是平淡尋常,一筆略過。郭霁看了也不明白他寫這些是為什麼,也說不上是什麼心情。若說他并無兒女情思吧,怎麼會言及閨中瑣事。若說他有吧,卻又寫的粗疏單調、質木無文。
倒是有些事他想得周全,大約是知道她在他家中的處境,信的末尾常有囑托,除了令她努力餐飯,勿要多思外,又往往加上句“家常若有不如意處,實乃人間常情,毋煩毋憂,聽之任之,一切待餘歸乃為卿籌劃。”
這到底還是梁略的口吻了,一切他都替你打算周全了,然而又并沒有什麼特殊的意思,因為他大概替家中的每一個人都打算過。
身為如今家中的長男,他對于父母兄弟妻子同樣的擔負職責,不容有失。
郭述不知為何,歎了口氣,随即收了書信,自在案上欲作回書。回頭卻見阿辛從外面采來幾枝棠棣花,向兩個瓶内插了,一瓶放于她的卧室窗上。随後阿辛又折回來,将另一瓶就置于她的書案上。
“這花如今開得真好,隻是再不摘來的話,改日就又謝了,娘子近來不願出門,隻怕就錯過了。”阿辛一邊又将幾枝蘿蕤等藤蔓之花插在裡面作點綴,一面體貼地與郭述閑聊。
郭述見了這花,心有所感。也不作家書了,便拿來早已裁好的尺素絹帛,提筆寫道:
遲遲複遲遲,人間芳菲盡。
四月蟲聲起,披衣覽音信。
庭中嘉木盛,棠棣開如雲。
馨香盈滿袖,采之帶露痕。
欲寄又徘徊,路遠欲斷魂。
唯有加餐飯,消我相思恨。
但思歸來早,日與君相親。
阿辛不識字,卻樂滋滋地在旁邊看,笑道:“我們娘子的字果然好看,作的書信也必合仲郎的意。”
“你知道寫什麼了?”郭述便笑了。
阿辛不假思索道:“還能寫什麼?給郎君寄書信呢。”
郭述便道:“這可猜錯了,這不是給仲郎的書信。”
阿辛不由有些失望道:“娘子不好好做書信給仲郎,卻寫些沒用的,白費這功夫。”
郭述不服氣,道:“我随手寫點東西罷了,怎麼就白費功夫了?”
阿辛撇撇嘴道:“如今梁仲郎出征在外,你們身處兩地,誰知道這賊什麼時候剿滅?時間長了見不着面,情分自然就淡了。”
郭述抿嘴一笑,伸指戳了阿辛一下,道:“就你知道得多,啰裡啰嗦的。”
“奴婢還不是為娘子打算。”說到此處,阿辛便低過頭來,在郭述耳邊,聲音不大不小地說道:“我聽說在外出征的男人,哪個是受得住寂寞的,天下何處無佳人?像咱們仲郎這樣的,上杆子給他送女人的多的是,女人們哪個不趕緊地往上貼?那些狐媚子,慣會做小伏低、曲意奉承的。我勸娘子也下下心氣,作書信的時候也多上點心,說點甜言蜜語的,仲郎念着娘子的好,那些狐媚子不過是取樂的玩意兒,怎麼比娘子?”
郭述聽了,卻收斂笑意,沉默不語。
阿辛又怕她想多了,忙笑嘻嘻道:“我也不是說讓娘子怎麼着讨好仲郎,我家娘子稍微假以辭色,仲郎必然歡喜異常,心裡眼裡哪還有别人?就是娘子出身高貴,樣樣強過别人,不肯對仲郎稍稍用心。”
郭述也隻好笑道:“就你慣會胡說八道的,也不知從哪學來的。”
阿辛見她霁顔,又笑道:“這可不是胡說八道,這可是真才實學。我們女子呀,就該學着柔順會哄人,奴婢聽說之前有個陳皇後的,得罪了天子被幽禁起來了,後來就想着怎麼挽回心意。她自己不會寫,就派人找個作賦高手叫什麼‘相如’的來,花了千金命那個‘相如’給她做了一篇子東西,寫的凄凄慘慘、柔弱無助的,那天子就軟了心腸,與她重歸于好了。”
郭述聽了不由笑出聲來,這是“長門阿嬌千金買賦”的典故,想不到這阿辛竟也不知從何處聽來,說得有模有樣的,其實錯漏百出。
“娘子笑什麼?難道我說錯了?”
“沒錯,你說得很對。”郭述仍是笑,卻不肯告訴她。
阿辛便一本正經道:“人家是皇後,都肯低聲下氣做出可憐樣挽回天子心意。娘子你又有什麼不肯的?再說娘子你自己就會寫,也不用花千金那麼多去買一篇東西,這可不事事具備?”